第一卷:失声的拼图 第十章 缺席的视频通话

周六的夜幕,如同一位迟到的访客,缓缓地、不容拒绝地笼罩了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在渐深的蓝黑色天幕下,点缀出一片温暖的人间星图。晚上八点整,这是陈家持续了近两年、雷打不动的家庭视频时间。

这个传统始于陈启明背上行囊,离开家去往那个需要乘坐四小时高铁才能抵达的大学城市之后。仿佛是为了对抗空间上的分离,维系那份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的亲情纽带,每到这个时间,无论陈建国是在应酬酒局上提前离席,还是李婉婷正在与闺蜜聚会中途告退,亦或是陈启明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篮球赛还满头大汗,三口人总会想方设法地准时出现在各自的手机屏幕里,通过那方寸之间的窗口,急切地分享着一周来的大小见闻,琐碎日常,或是烦恼忧愁。

而往常,这个每周一次、充满仪式感的视频通话,还有第四个不可或缺的、非人类的参与者——妞妞。

每到周六晚上,妞妞似乎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晰地记得这个重要的时刻。它体内仿佛安装了一个精准无比的生物钟。七点五十分左右,它就会开始表现出明显的焦躁和期待。它不再安心地趴在自己的小窝里,而是开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爪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略显急促的声响。它一会儿蹲坐在玄关处,仰头望着墙上那个圆形挂钟,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一会儿又小跑到正坐在沙发上整理心情、准备和儿子通话的李婉婷身边,用它那湿漉漉、凉丝丝的黑鼻头,固执地、一遍遍地蹭着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喉咙里发出一种混合着期盼和催促的、轻微的呜咽声,尾巴像上了发条一样,以中等速度摇摆着。

“知道了知道了,小祖宗,”李婉婷总是会被它这副模样逗笑,伸出手温柔地摸摸它头顶柔软的毛发,又挠挠它最享受的耳后根,“马上就八点了,马上就给哥哥打视频了,别急别急。”

妞妞似乎能听懂“哥哥”和“视频”这两个关键词,会更加兴奋,甚至会忍不住“汪”地叫上一声,像是在回应:“快点快点,我想哥哥了!”

八点整,视频邀请的铃声准时响起,李婉婷或陈建国按下接听键的瞬间,是妞妞一周中最兴奋、最失控的时刻。陈启明那张带着青春气息、或许还有些刚洗完澡的湿气的脸庞刚刚出现在屏幕里,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爸、妈”,妞妞就会迫不及待地把它那颗毛茸茸的、比例略大的金色脑袋猛地挤进镜头!它的鼻子因为急切而翕动着,湿漉漉的鼻头几乎要直接贴到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试图嗅闻屏幕那端小主人的气息。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此刻摇动得如同狂风中的蒲苇,不仅左右横扫,甚至带动了整个后半身都跟着热情地扭动起来,仿佛随时能原地起飞。

“妞妞!想哥哥了没有!”屏幕那头的陈启明总会立刻放大音量,脸上绽放出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大声地呼唤它的名字。

听到这熟悉的、充满活力的呼唤,妞妞会更加激动,甚至会忍不住对着手机屏幕“汪汪”地叫上几声,那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另一端,虽然有些失真,却充满了它特有的、毫无保留的热情,仿佛在用它的语言急切地诉说:“哥哥!我在这里!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有时候,它因为太过兴奋,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毛茸茸的爪子会在屏幕上胡乱踩踏,一不小心就按到了那个红色的挂断键,视频通话便会戛然而止,屏幕瞬间黑掉。这时,妞妞会猛地愣住,一脸茫然地看着突然失去哥哥影像的、黑漆漆的手机屏幕,又抬起头,用那双充满困惑和无辜的大眼睛看看李婉婷或陈建国,耳朵困惑地转动着,仿佛在不解地问:“哥哥怎么不见了?是我把他按没了吗?”

这样的温馨又略带滑稽的场景,几乎每周都会上演,成了陈家视频时间里最令人期待、也最柔软的固定插曲,是连接着相隔两地的家人与留守家中的成员之间,最生动、最无法替代的情感纽带。

然而,这个周六,一切都不同了。

七点五十分,李婉婷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那张宽敞的沙发上,身旁的位置空着,没有了那个会自动靠过来的温暖身体。她的手机安静地、屏幕朝下地躺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像一块普通的黑色砖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那双写满期待、亮晶晶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没有那催促的、撒娇般的呜咽声,没有那个金色的、充满活力的身影在客厅和玄关之间焦灼地来回踱步,制造出那些熟悉的、代表着生活气息的声响。

墙上的挂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规律而清晰的“滴答、滴答”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小锤子,敲打在李婉婷的心上,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也提醒着那份巨大的缺失。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难熬。

七点五十五分,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陈建国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疲惫,眼下的阴影似乎也更重了些。他沉默地在妻子身边的空位上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像是不受控制般,习惯性地扫过沙发另一头、妞妞往常最喜欢趴卧着等待视频的那个位置——此刻,那里空荡荡荡,只有午后的阳光曾经在那里停留过,留下了一丝想象中的余温,更反衬出此刻的冷清。

八点整。李婉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一些勇气,又缓缓地吐出。她伸出手,拿起茶几上那部沉寂的手机,指纹解锁,指尖在屏幕上略显迟疑地滑动了几下,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熟悉的视频通话软件,找到了置顶的联系人“儿子”,按下了绿色的通话按钮。

等待接通的提示音只响了一下,屏幕就立刻被接通了。

“妈!爸!”

陈启明那张青春洋溢、似乎还带着刚洗完脸的水珠的脸庞,瞬间充满了手机屏幕。他的背景是大学宿舍那熟悉的、略显杂乱的书桌,能看到堆叠的课本和一台闪着幽光的笔记本电脑。他看起来精神似乎不错,甚至还刻意在嘴角牵起了一个努力上扬的、代表着“我很好”的笑容。但若是仔细看去,就能发现那笑容像是贴在脸上的一层薄纸,缺乏真正的感染力,显得十分勉强。而他眼底深处,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如同水底暗礁般的阴霾和红肿,更是暴露了他这一周来真实的心境。

“启明,”李婉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地轻松、自然,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愉悦,“这周过得怎么样?吃饭还习惯吗?”

“还行,就是专业课作业有点多,快期中考试了,得开始复习了。”陈启明语速正常地回答着,但他的目光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下意识地、急切地在手机屏幕里、父母身影的后方和角落处寻找着什么,扫描着。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妞妞呢?是不是又躲在你们后面沙发角落里,或者趴在爸旁边,准备像以前那样,突然把大脑袋挤进来,吓我一跳?”

这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问出口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预期的涟漪没有出现,反而瞬间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和空气。

屏幕内外,仿佛同时被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李婉婷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又像是被一团浸透了悲伤的棉花牢牢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只能怔怔地看着屏幕里儿子那张瞬间僵住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陈建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来打破这可怕的沉默,来解释这无法回避的现实,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只化作了一声沉重得仿佛能砸穿地板的、悠长的叹息。

陈启明脸上的那层努力维持的笑容,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消融、僵住、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他像是被一道迟来的闪电击中,猛地意识到了那个他试图用忙碌和距离来逃避的、残酷的现实。他的眼神,在短短几秒钟内,经历了从下意识的期待和寻找,到猛然醒悟后的茫然和空洞,最终,定格为一种深刻而尖锐的、无法掩饰的痛苦。那痛苦如此清晰,透过高清的手机屏幕,狠狠地刺痛了屏幕这端父母的眼睛和心脏。

“对不起……”他低下头,声音骤然变得低沉、沙哑,几乎轻不可闻,那里面充满了懊悔和无措,“我……我忘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三把沉重而锋利的铁锤,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精准地敲打在了屏幕内外、三个人的心上。空气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视频通话,变得异常艰难、滞涩,充满了令人尴尬的停顿和无法衔接的空白。陈启明明显心不在焉,像是灵魂出窍了一半,机械地回答着父母提出的关于学习、生活、天气的各种问题,但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飘向手机屏幕的角落、边缘,仿佛还在固执地期待着什么,期待那个熟悉的、毛茸茸的、总是带着热情和傻气的脑袋,会像往常的每一个周六晚上一样,毫无预兆地、欢天喜地地突然冒出来,占据大半个屏幕,用它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

“我上周的微观经济学小测验考得还不错,”他像是在背诵一篇与自己无关的课文,“92分。”

“真棒。”李婉婷的声音干巴巴的,缺乏应有的喜悦和温度,像一段失去水分的枯木。

又是一阵漫长而难堪的沉默。

往常这个时候,妞妞早就按捺不住被“冷落”的焦躁,非要挤到镜头最前方,用它自己的方式刷足存在感不可了。陈启明在屏幕那头会故意逗它,对着屏幕做出各种夸张的鬼脸,或者发出奇怪的声音。妞妞就会好奇地歪着它的大脑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认真的困惑,耳朵随着哥哥的表情一动一动,仿佛在努力思考和理解这个两脚兽又在搞什么名堂,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总能引得全家哈哈大笑。

而现在,手机被一个专门的支架稳稳地固定在茶几上,画面稳定得没有一丝晃动,清晰得连彼此眼角的细纹都看得清清楚楚。声音传输也异常清晰,没有任何杂音干扰。

但也正因如此,这份过分的“稳定”和“清晰”,反而成了一种令人心慌的、冷酷的提醒。

“它……”陈启明突然毫无预兆地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它最后……走得痛苦吗?”

李婉婷一直强忍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着屏幕里儿子那双充满了痛苦和探寻的眼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如何准确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说它不痛苦?它明明承受了那么剧烈的腹痛和高烧。说它痛苦?它最后的神情又是那么平静安然。

“周医生说,”陈建国在这时接过了话头,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那平稳下的细微震颤,“它走得很安详。是在我们自己家里,在我们两个人的陪伴下,躺在它最喜欢的那个垫子上,晒着最后一点温暖的夕阳……离开的。没有折腾,没有太多的痛苦。”

陈启明在屏幕那头深深地低下了头,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只能看到他柔软的黑发头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睛已经红得像只兔子,里面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

“那就好……”他轻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它最怕疼了……胆子也小。记得它小时候,我第一次带它去打疫苗,针头还没扎进去,它就好像预感到什么,吓得直往我怀里钻,把整个脑袋都埋在我胳膊下面,身体抖得像筛子……还得我捂着它的眼睛,医生才能顺利打完……”

记忆的闸门,一旦被这汹涌的情感冲开,就再也无法关上了。

陈启明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说起他大二那年寒假,他牵着妞妞在小区里遛弯,遇到一只体型不大却异常凶悍的流浪狗,对着他们狂吠不止,作势要扑上来。平时温顺得甚至有些胆小的妞妞,在那一刻却毫不犹豫地猛地向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背部的毛发瞬间炸起,对着那只流浪狗龇出牙齿,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而充满警告的吼声,那是他从未听过的、充满保护欲的声音。

“那时候……那时候我才真正知道,”陈启明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泪水终于滑落,“它……它原来这么勇敢……为了保护我,它敢去面对比它凶恶的对手……可是,可是它这个傻狗,连打架都不会……就会虚张声势……吓唬人……”

李婉婷清晰地记得那天。妞妞回家后,还久久不能平静,一直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晚饭都没怎么吃,晚上更是固执地非要睡在陈启明卧室的门口,怎么哄都不肯回自己的窝,仿佛生怕那只流浪狗会追到家里来伤害它的小主人。

“它总是这样……”陈建国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接话,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语气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柔和的东西,像是坚冰下流动的温水,“看起来……傻乎乎的,没心没肺,只知道吃和玩……其实……它什么都懂。谁对它好,它心里清清楚楚……也知道……该怎么去爱我们。”

这是妞妞离开后,陈建国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如此主动地、带着明确情感地提起它。李婉婷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丈夫,发现不知何时,他那双总是显得冷静甚至有些严厉的眼睛,眼圈也悄悄地泛红了,里面闪动着不易察觉的水光。

视频通话还在继续,但主题已经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变成了一场对妞妞自发而无组织的追思会。三个人轮流说着记忆中关于它的点点滴滴,那些平凡的、琐碎的,此刻却显得无比珍贵的瞬间。他们时而因为回忆起某个它出糗或搞笑的画面,而短暂地、发自内心地破涕为笑,那笑声虽然短暂,却像是阴霾天空下透出的一缕珍贵阳光;时而又因为某个细节勾起了更深切的思念和永远失去的痛楚,而陷入长久的、只能听到彼此压抑呼吸声的沉默。眼泪和笑容,在这特殊的时空里,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墙上挂钟的时针,不知不觉指向了数字“9”。沉郁的报时钟声,嗡鸣着敲响了九下,打破了客厅里弥漫的悲伤氛围。

陈启明像是被钟声惊醒,抬起手,用袖子有些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那个……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了,”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恢复正常,“我……我得去复习了。”

“好,加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李婉婷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鼓励的、却难掩疲惫的微笑,“也别学太晚,注意身体。”

“嗯。”陈启明点了点头,目光在父母脸上停留了片刻,犹豫了一下,嘴唇嚅嗫着,最终还是低声说道:“下周……下周视频的时候,我们……别再……”

他没有说完,但那悬在半空的话语,和眼神里流露出的恳求与痛楚,屏幕这端的陈建国和李婉婷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别再……下意识地寻找。别再……满怀期待地等待。别再……提起那个名字,勾起那份悲伤。别再……期待那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第四个家庭成员的身影和声音了。

视频终于在一种混合着悲伤、理解和无奈的氛围中挂断了。手机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变成一面黑色的镜子,清晰地映出李婉婷和陈建国并排坐在沙发上、那两张写满了疲惫与哀伤的脸庞。

客厅里再次恢复了它在这一周里惯有的、令人不适的寂静。窗外的夜色,变得更加深沉浓重,仿佛要将所有的光和声音都吞噬进去。

“下次……”李婉婷望着黑暗中窗外遥远的、别人的灯火,声音轻得像梦呓,“下次……我们要学着……适应了。”

陈建国没有立刻回答。在黑暗中,他沉默着,然后伸出手,在沙发上摸索着,找到了妻子冰凉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握住。那手掌的温度和力量,胜过千言万语。

这个周六的晚上,陈家的视频通话,第一次如此“完美”地进行了整整一个小时——没有因为一个毛茸茸脑袋的突然闯入而被打断,没有因为一只淘气爪子的误触而意外挂断,画面从头到尾都稳定清晰,声音传输流畅无阻,没有任何宠物吠叫或撒娇呜咽的背景杂音。

但也正是第一次,如此寂静,如此“完整”地只有三个人的声音,如此令人心碎地提醒着他们,那个曾经鲜活地、吵闹地、不可或缺地存在于他们生活中的金色身影,已经永远地缺席了。这份“完美”的寂静,成了这个夜晚,最沉重、最难以承受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