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潜龙在渊 第一章:血色乾清

寒意是从骨头缝里开始渗出来的。

朱由检,或者说,如今占据着这副身躯的灵魂,猛地打了个激灵,从那场混乱破碎、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挣脱出来。梦里,有高楼广厦,铁鸟轰鸣,也有宫阙倾颓,烽烟遍地。最后定格的一幕,是景山之上那棵歪脖子老树,在凄风冷雨中模糊摇曳。

他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触目所及,是明黄色的帐幔,绣着张牙舞爪的蟠龙,在昏暗的烛光下,龙睛幽深,仿佛正冷冷地凝视着他。身下是硬邦邦的紫檀木龙床,铺着厚厚的锦褥,却依旧硌得他脊背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了陈年木料、墨锭、薰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腐朽的气息。

这里是乾清宫。

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的寝宫。

而他,一个来自数百年后的灵魂,就在天启七年那个多事的秋天,莫名其妙地顶替了原本应该在这里担惊受怕、等待着命运裁决的信王朱由检。

沉重的殿门外,隐约传来更漏单调而悠长的滴答声,伴随着甲胄叶片极轻微碰撞的铿锵,那是值守的侍卫。每一次声响,都像小锤子,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危险。

无处不在的危险。

他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位十七岁的少年天子,正是在这种看似尊荣至极,实则杀机四伏的环境中战战兢兢地登上了帝位。宫墙之内,是权倾朝野、爪牙遍布的阉党魁首魏忠贤,以及那位看似昏聩无能,却能将帝国权柄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九千岁”。宫墙之外,是标榜气节、实则党同伐异的东林清流,还有关外虎视眈眈的后金铁骑,内地蜂拥而起的流民叛军……

这是一个烂到了根子里的庞大帝国,一艘正在缓缓沉没的巨舰。而历史书上,原本的崇祯,穷尽十七年心力,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最终却没能挽狂澜于既倒,只落得个煤山自缢的凄惨结局。

自己呢?一个空有后世些许历史知识,却手无寸铁,无系统傍身,无科技可用的穿越者,拿什么去逆转这必死之局?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内衫的背心,黏腻冰凉。

不能慌。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陈腐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沉淀下来。

既然来了,就没有退路。不想若干年后吊死在那棵老树上,就必须活下去,必须掌控这艘破船的航向。

第一步,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如何对待那个此刻让满朝文武,乃至他这新君都噤若寒蝉的人——魏忠贤。

第二章:淬毒之刃

按照“历史”,或者说,按照他记忆中那些东林党人日后所书写的历史,崇祯登基后,隐忍数月,最终以雷霆手段铲除了阉党,魏忠贤自缢,客氏被笞杀,阉党势力土崩瓦解。

这被颂扬为“圣明独断”,是崇祯朝少有的“伟绩”。

可……真的如此吗?

他微微蹙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滑腻的锦被边缘。铲除魏忠贤,固然能迅速收揽士林之心,赢得“明君”声望。但然后呢?失去制衡的东林党彻底把持朝政,党争愈演愈烈,国库空空如也,边饷一拖再拖……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们,内斗是行家里手,治国却……

而且,魏忠贤经营多年,厂卫势力盘根错节,遍布天下。自己初来乍到,根基全无,若贸然动手,万一逼得狗急跳墙……这深宫大内,死个把皇帝,很难吗?

历史的路径,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可以换一种玩法。

一个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为何不能……先用着这把淬毒的刀?

利用魏忠贤,来稳住朝堂,震慑群臣,甚至……去对付那些暂时动不得的庞然大物。至于这把刀用完之后是否会反噬……那是以后需要考虑的问题。至少现在,他需要这把刀。

念头既定,心中那股冰封的寒意似乎驱散了些许。他撑着手臂,想要坐起身,却感觉浑身酸软无力,这具年轻的身体,早已被连日来的惊恐和疲惫掏空。

“来人。”他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干涩。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绯袍、面容白净无须的中年太监低着头,脚步轻捷得像猫一样溜了进来,在龙床前十步远处跪下,以头触地,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皇爷,您醒了?可要进些参汤?”太监的声音尖细,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朱由检认得他,是乾清宫管事太监王承恩,历史上陪他一起吊死在煤山上的忠仆。此刻,这张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惶恐。

“不必。”朱由检摆了摆手,目光落在王承恩低伏的背上,“王伴伴,去,传朕的口谕,密召魏忠贤来见。”

王承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深夜密召魏忠贤?这位刚刚登基,在魏阉面前一直表现得如同惊弓之鸟的新皇帝,想做什么?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

“皇爷!万万不可啊!”王承恩几乎是扑上前两步,声音带着哭腔,“那魏阉势大,爪牙遍布宫禁,此时召见,万一……万一他心怀不轨,奴婢万死难赎其罪!”

看着王承恩真情流露的恐惧,朱由检心中反而更定了几分。他需要忠心的奴才,更需要能办事的权宦。

“朕意已决。”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去便是。记住,要密。”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一个字。

王承恩张了张嘴,看着年轻皇帝那双在烛光下幽深得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以往的惊疑不定,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平静。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终究不敢再劝,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奴婢……遵旨。”

王承恩退出去时,背影都有些踉跄。

殿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第三章:夜半密语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漏声滴滴答答,敲在心上,缓慢而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法完全掩盖的脚步声。那脚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杀大权养成的特殊节奏,沉稳,却又透着一丝刻意收敛的急促。

来了。

朱由检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殿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身影高大魁梧,虽然同样穿着象征奴仆身份的大太监服饰,但那身紫袍却被他穿出了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魏忠贤。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年纪,面皮白净,下颌光洁,一双眼睛并不像寻常宦官那般浑浊,反而精光内敛,开阖之间,偶有厉色闪过。他进得殿来,目光先是极快地扫过龙床上的年轻皇帝,随即垂下,趋行数步,在方才王承恩跪伏的地方,推金山,倒玉柱,行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恭谨的大礼。

“老奴魏忠贤,叩见皇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哽咽,仿佛见到了分离已久的主心骨。

若是不知底细的人,只怕真要被这番作态感动。

朱由检没有立刻叫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刮过魏忠贤低伏的脊背,那上面绣着的蟒纹,在烛光下微微反光。

殿内的空气,因这沉默而骤然凝固,压力陡增。

魏忠贤伏在地上的身躯,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这位新皇帝,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没有惊慌,没有质问,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审视。

良久,就在魏忠贤额角几乎要渗出冷汗时,上方终于传来了年轻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魏伴伴,起来回话。”

“谢皇爷。”魏忠贤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姿态恭顺无比。

“朕今夜召你前来,”朱由检语速缓慢,字字清晰,“是有一事,要交托于你。”

魏忠贤心头一凛,忙道:“请皇爷吩咐,老奴万死不辞!”

“朕,知你忠心。”朱由检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魏忠贤猛地一震,霍然抬头,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愕,甚至有一丝慌乱。“朕知你忠心”——这简简单单五个字,从这位少年天子口中说出,在此刻此地,不啻于一道惊雷!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训斥、试探、甚至是翻脸问罪,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一句!

朱由检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淡:“皇兄大行前,曾对朕言,朝中诸事,多赖你操持。你,很好。”

魏忠贤眼眶瞬间红了,这次倒有几分真情实意,是天启皇帝那份知遇之恩的触动。他再次跪倒,声音带着颤抖:“先帝隆恩,老奴……老奴……”似乎激动得难以成语。

“起来。”朱由检淡淡道,“朕初登大宝,年齿尚轻,于朝政多有不明。这内外大小事宜,尤其是这朝堂之上,哪些人是真心为国之士,哪些人是口蜜腹剑之徒,还需魏伴伴你,像过去侍奉皇兄一般,替朕……多看,多听。”

他顿了顿,目光如锥,直刺魏忠贤心底:“尤其是,那些自诩清流,动辄以‘君子’自居的……东林诸臣。”

魏忠贤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新皇帝这番话,信息量太大!非但没有追究他以往罪责的意思,反而要继续用他,甚至……将监视朝臣,尤其是针对东林党的权力,再次明确交到他手中?

这是试探?还是真心?

他急速地权衡着,但皇帝的目光不容他过多思考。无论如何,这至少是一个绝处逢生的信号!

“老奴……明白!”魏忠贤重重叩首,声音斩钉截铁,“皇爷放心,老奴定为皇爷看好这朝堂,绝不让任何宵小之辈,蒙蔽圣听!”

“嗯。”朱由检似乎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你去吧。记住,今日之言,出朕之口,入你之耳。”

“老奴谨记!”魏忠贤再次行礼,这才小心翼翼地倒退着,直至殿门方向,方才转身离去。

直到魏忠贤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朱由检一直紧绷的脊背,才缓缓松弛下来,靠在引枕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气。

第一步,成了。

他能感觉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第四章:暗流汹涌

几乎是在魏忠贤离开乾清宫范围的同时,一份密封的、带着特殊火漆印记的薄薄纸卷,由一名不起眼的小内侍,悄无声息地递出了宫墙,落入一名早已等候在阴影中的便装汉子手中。

夜色深沉。

紫禁城东华门外不远,一座看似寻常,实则戒备森严的府邸内,几盏油灯驱不散书斋里的昏暗。

几名身着便服,却难掩清贵气度的官员围坐,个个眉头紧锁,面色凝重。若有熟悉朝局之人在此,定能认出,这几位皆是东林一党的中坚人物。

“信王已登基,宫中却毫无动静,那魏阉依旧活跃如常,此非吉兆啊!”一人压低了声音,语气焦灼。

“新帝年少,或尚未看清阉党祸国之烈,吾等当联名上疏,请陛下早日廓清朝堂,清君侧!”

“不可妄动!”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官员摇头,神色忧虑,“陛下初立,根基未稳,若贸然行事,恐逼反阉党,酿成大祸。需得谨慎……”

正在此时,书斋的门被轻轻叩响。

室内瞬间鸦雀无声。为首者使了个眼色,靠门一人警惕地拉开一条门缝。一份没有任何署名的信函被塞了进来。

门迅速关上。

信函在几人手中传阅,每看一人,那人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信上内容不多,只有寥寥数行字,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们所有的侥幸:

“帝召魏阉密语至深夜,语甚契。魏阉出,有喜色。恐帝心已惑,诸公早作打算。”

啪嗒。

信纸从最后一人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书斋内,死一般的寂静。灯光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脸。

“陛下……陛下他……”有人喃喃,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解,“为何……为何要与虎谋皮啊!”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吞没在这座古老的帝都之中。

而乾清宫内,年轻的皇帝靠在龙床上,指尖在锦被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勾勒着模糊的图案,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弧度。

棋局,已经布下。

只是这一次,执棋的人,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