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耗材,人材

【所查之事:吉凶】

【推演已毕,鉴于仙友隶属赤焰峰,上工之地多为淬火房和锻造房,给出几种可能……】

姜异醒来,唤出天书,双眸倒映密密麻麻的蝌蚪小字。

他用半炷香扫看消化,心头思绪起伏:

“果然,人在魔道,每到月底就得注意些。

若非天书提示,我怎会知晓,赤焰峰今日有内门掌司下来视察,说不好便要遭一劫。”

依据姜异所问,天书给予回答,种种推演过后,金纸显出一种危象。

“内门弟子许阎心情不佳,当谨慎对待,切莫招惹。”

姜异默默记下,起身、推门、出屋,找到准备上工的贺老浑:

“贺哥,你可认识愿意帮忙代工的凡役?我近日修行有所感悟,想要抽空积淀一天。”

贺老浑办这事儿向来拿手,他交游广阔,各个工寮都有熟人。

当即说道:

“异哥儿又有长进?啧,看来没白滋补!成,包我身上,不过代工的价钱……”

姜异笑道:

“照行情给,绝不还价。”

说来也好笑,外门四峰上工辛苦,凡役累如牛马,有些人是想尽办法多歇一歇,缓口气;

可还有些人干完自家活犹嫌不够,愿意再做一份差事,多赚符钱。

由此就生出“花钱代工”这一情况。

正常凡役做足四个时辰,约莫日入五十符钱左右。整月无休的话,还能多领一些。

但请旁人代工,甭管哪个房,至少八十符钱起步,倘若活计累人,便要涨到一百。

属于实打实的亏本买卖。

除非身体当真撑不住了,执役又不准告假,否则少见谁舍得花钱请人,代替自己上工。

“瞧我说的对吧,留着符钱给自个儿花,多舒坦。”

贺老浑还以为姜异最近生活滋润,是因为没了罗倩儿的缘故。

“符钱我先垫着,放工你再还我。加把劲,异哥儿,我还等着你练气五重呢。”

贺老浑本意是戏谑,姜异却认真点头:

“必然不辜负贺哥的期望。”

我说着玩,你咋还当真了?

练气五重都能做一房“执役”了!

哪有这么好成!

贺老浑愣了一愣,心想异哥儿确实够呆,没甚风趣,难怪讨不到罗倩儿的欢心。

他摇摇头,径直上工去了。

这月异哥儿花销大,下月估计就难捱了。

今日找人代工,兴许改日就要帮人代工。

见着大杂院的工友们纷纷出门,姜异用完早食,裹着灰扑扑道袍,奔向山脚下杨峋儿子的那座别院。

牵机门是魔道治下,严格遵照法脉秩序,不行滥杀荼毒之事。

依着所谓的道统章程,甭管哪门哪派,只要入法脉的修士,就不能随意去屠城灭国,草菅人命,损毁地脉……纵然真的干了,事后也须进行补偿。

姜异曾听人说,北邙岭之前有位魔道掌门与人斗法,关键时刻,抽取一镇百姓魂魄炼法,惨胜对头之后,赔光家底上交“罚款”。

“道统法脉……”

他咀嚼着这四个字,越发觉得背后蕴含非凡意义。

牵机门周遭人烟鼎盛,不少凡役期满下山,攒够符钱腰包够鼓,干脆就地落户,做起山上修士的生意,渐渐聚拢变成城镇村落。

“有个做执役的爹,不说保证进内门,至少能在外峰过得很舒坦了,不受欺负。

可惜,杨少爷是多情种,但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自家老爹的小娘。”

姜异腹诽。

杨植恋上那位小娘,乃他爹的小妾,俗称“后妈”。

这段杨家父子之间的隐秘,是他通过天书指引获悉。

家丑不可外扬,杨峋没叫外人知晓。

因为这事儿,两父子闹得尴尬,杨植干脆搬到山脚下独自居住。

“便宜我了。若在赤焰峰,即便晓得那册九品练气功法在哪里,我也拿不到。”

姜异脚力飞快,抵达山脚,一路顺遂,并无波折。

那处别院靠近集市,大门紧锁,内里静悄,显然很久没人来过。

练气二重,筋强骨壮,翻墙过院自然不在话下。

好似回到自己家一样,熟悉布局的姜异推开书房大门。

片刻后,从书架暗格取出那本心心念念的九品练气功法。

《小煅元驭火诀》。

“要是玉简就好了。”

姜异听贺老浑闲扯,讲过一知识点。

内门弟子修炼高品级的功法,用玉简一贴额头就能烙印脑海,难以忘记。

无需自己背诵熟读,咀嚼精义。

取到功法,姜异没有即刻返回赤焰峰,反而在集市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小煅元驭火诀》算‘赃物’,解释不了来路,见不得光。

干脆默记,修炼,然后销毁。”

姜异如此想道。

他向来坚守“稳”字诀,身在魔道,尽量避免行差踏错。

“《正脉行气诀》没有品级,属于最粗浅的不入流功法。

不晓得这无品与九品之间,差别究竟在哪里。”

姜异关上房门,吩咐小二莫要打扰,旋即静下心翻看《小煅元驭火诀》。

“相较于《正脉行气诀》的周天运转,这道九品练气功法变化颇为繁复。

更妙的是,其中还有着如何开辟‘元关内府’的要诀……只不过具体到如何修炼,怎么陡然多出大段大段晦涩之言了?”

姜异眉头一沉,对着诸如“采铅补离,以铅补汞”、“煅烧元真,驭气生火”的难懂语句,他是越看越昏沉。

翻到最后,一个个墨字旋转,涨得斗大,充塞眼界。

“前世考公上岸的高材生,落入魔道成文盲了,这跟谁说理去!必然是道学的义务教育做得不行,让我没打好底子……”

姜异读得头昏脑涨,实难坚持,只能暂且扔下。

看来缺少明师指点的情况下,仅凭一本功法想要入门,无异于痴人说梦。

难怪杨植如此随意,将其藏在书架暗格,而非更妥当隐秘的进行保管。

若无深厚的修道学识支撑,哪怕叫旁人得到,也是满头雾水,如观天书。

咦?

天书!

倒是提醒我了!

姜异揉动两下太阳穴,缓解自己是文盲的残酷打击,眸光一闪,金光浮现。

“既然我看不懂,那么,便交由天书……内门弟子耗费符钱,请长老授课,所融会贯通的明悟理解,如何比得上天书亲传,来得扎实!”

【伏请天书,示我该功法之精义】

【补充条件:将该功法全篇记录,并以我能够看懂且理解的方式呈现】

金纸表面光华流转,蝌蚪小字逐步浮现。

【推演耗时:一天零九个时辰】

“只能再等一等了。”

姜异拿起薄薄一册的《小煅元驭火诀》,将其放到油灯上面,火苗点着纸张,文字化为焦黑。

天书已经把全文记录下来,用不着放在身上平添风险,可以直接销毁。

“果然,魔修靠个人努力翻身,有些异想天开了。

还得看‘时运’与‘气数’。”

姜异眼中升起明悟之色。

他所谓的时运与气数,简而言之就四个字。

天书助我!

……

……

等姜异回到赤焰峰,天边还剩下几抹霞,像要烧尽的炭,偶尔跳出一点残红,不耀眼,看着倒有些暖意。

山林间两三只寒鸦被惊起,驮着淡红的光,慢吞吞地飞回巢去。

大杂院里人声嚷嚷,隔着很远都能听见贺老浑的大嗓门。

“……谁晓得那小子如何触怒许师兄,害,都是命!”

姜异跨过院门,见着贺老浑、秦寡妇、老李一家凑在一块儿,开会似的。

看到姜异手里拎着串起来的纸包,秦寡妇问道:

“异哥儿回屋啦?这是下山去了?”

姜异点头:

“练完功下山逛了一圈,给诸位带些糕点尝尝味儿。”

他又问道:

“发生啥事了?”

老李叹气道:

“淬火房死人了。今日内门的许师兄下来视察,督促进度,说本月必须产够四十二件‘法器粗胚’。

丙字号工寮的小高做工手脚慢了,直接……被打杀了。”

“这是马蹄糕,入口软滑,秦姐儿你试试。”

姜异拆开牛皮纸,给大杂院的工友散发糕点,嘴上问道:

“事后怎么处理的?小高就白白死了?”

贺老浑摊手道:

“还能咋办,照规矩来,小高练气一重,皮囊作价两千八百符钱,送去缝衣峰;

骨肉作价一千四百符钱,送到淬火房;

剩下那点儿,采药峰和养魂峰愿意收的话,拢共给个三千。

凑一块儿,折合七千二百符钱。

不晓得小高在山下还有没有族亲,有的话,领这笔钱算抚恤了。”

姜异分完几包糕点,自个儿拈一块栗子糕,细细咀嚼,滋味却复杂。

原来练气一重的凡役,连皮带肉加起来,只值七千二百符钱么?

“许师兄打杀完了,息怒了,也没有滚刀,扔下八千符钱的票据。”

贺老浑又道:

“咱们当凡役的契上写明了,生死有命,皆归门中。

若非北邙岭的法统还算森严,恐怕连赔偿都不会有。”

不只是姜异,大家都心有戚戚,觉着堵得慌。

人若没了,赔偿再多也无济于事。

况且,凡役里头无亲无故的不在少数,这笔符钱未必能有着落。

“散了吧。”

秦寡妇率先起身回屋,老李一家谢过姜异给的糕点,也跟着走了。

院里又恢复沉静。

姜异问道:

“贺哥,今日代工的符钱多少,我拿给你。”

贺老浑说道:

“九十。那人想要一百来着,我帮你砍了一口。”

姜异摸出一百符钱,交予贺老浑,顺势提了一嘴:

“多的就当贺哥辛苦费。对了,贺哥,我还是想到内门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你有没有熟悉的门路?”

外门四峰的凡役,如非得了差遣,很难进入内门三峰。

倒不是牵机门明令禁止,不许凡役踏足,而是内门三峰高有千仞,陡峭难爬,猿猱欲度愁攀援,只有乘坐飞鹤才能前往。

贺老浑不愧是牵机门中的百晓生,当即道:

“锻造房执役周光,他专做这个生意,内门负责豢养飞鹤的周长老,是他亲舅舅。”

这魔道之中,当真处处商机,只不过要沾亲带故,看背景门路。

姜异感慨一声,拱手道:

“劳烦贺哥帮忙引荐。”

贺老浑长吁一口气:

“害,异哥儿还是不死心么。成,我给你说一声,内门的传功长老每十天开坛,你哪天去听一堂就知道了。”

姜异诚恳道谢,虽然手持天书,鉴查因果,什么都能知道,但“工具”要懂得善用,而非一味依赖。

入内门听堂课,多了解魔道法脉,练气诀要,好给自己寻个方向,定个路子。

否则,眼界只局限在牵机门,终究是坐井观天。

回到屋内,姜异又想到凡役小高之事,纵然今日照常上工,自个儿未必会触到内门许师兄的霉头,然后身死。

但这种“劫数”能避则避,能免则免。

脑海里回荡着贺老浑的盘算话音,姜异内心如乌云遮蔽,催生阴霾:

“练气一重,连皮带肉,折合八千符钱不到,真如牛马牲口被摆到肉铺宰杀贩卖。

我如今练气二重,撑死了,也就换个一万四五千的符钱。

内门的师兄,多半能拿得出来……”

姜异忽地笑出声,凡役心心念念所求的练气五重,为的是让内门师兄动怒火,起杀心之时,掂量一下能否赔得起?

“耗材,耗材,耗费之材,恰如木柴填灶,煮饭烧水一样,本就是拿来用的。”

姜异忖度着,魔道法统治下,看似赏罚分明,井然有序,非是刻板印象里的自相残杀,纲常崩坏,

如若从下边往上看,便如屋外的沉沉夜色,浓郁如墨,黑云低垂,压得人弯腰跪地,抬不起头。

“还真是应了贺哥那句话,须得用‘争’、用‘抢’,才能博出一条前路。”

姜异静静坐着,任由心思起伏,渐渐地,随波逐流的情绪一凝,化为坚定之意。

自己绝不能再做“耗材”,被任意使用。

“要脱去‘凡役’之身,改掉‘牛马’之命,得先成为‘人材’。”

姜异想通此节,耗材随处可见,你不做凡役,有的是人抢着干。

想跳出这个法脉制定的“底层环境”,就要体现自己的用处。

有用之身,便是“人材”,不会被轻易消耗,能够多喘几口气。

“天书在手,崭露头角,倒也不难。”

想起贺老浑所说“本月要产四十二件法器粗胚”,姜异隐约有了头绪。

底层魔修翻身,先从当“人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