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血火罗店(十八)
顾家生的军靴陷进一具日军尸体的腹腔,腐烂的内脏立刻包裹住他的脚踝,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声响。他猛地发力拔腿,血浆裹着碎骨溅在绑腿上,在月光下泛着黑紫色的油光。
借着这股力道,他就地一个侧滚翻进杂货铺的废墟,坍塌的货架和破碎的瓦罐在他身后扬起一片尘土。几乎在同一瞬间,三发步枪弹撕破浓烟,第一发擦着他的钢盔边缘迸出火星,第二发打飞了他腰间水壶的背带,第三发则深深楔入身后砖墙,灼热的弹孔里飘出缕缕青烟。
"老周!十点钟方向!"
顾家生哑着嗓子吼道,喉间的血腥味让他声音异常粗粝,"二楼窗口有挺歪把子!"
爆破组长老周从瓦砾堆里探出半个身子,月光照在他残缺的右耳上,新鲜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脖颈流进早已板结的军装领口。
他没有说话,只是竖起三根手指打了个战术手势,两个满脸烟灰的士兵立即像蜥蜴般贴着墙根向侧翼爬去。老周自己则从腰间摸出颗缴获的九七式手雷,用槽牙咬住保险销末端的铜环猛地一扯,接着往自己钢盔前檐用力一磕。"咔"的脆响在枪声中格外清晰,他心中默数着秒数,布满老茧的手掌感受着铸铁弹体传来的细微震动,在数到"二"时突然暴起,抡圆胳膊将手雷甩出一道抛物线。
"轰!"
爆炸的火光将木质阁楼照得通明,气浪掀飞的榻榻米在空中燃烧着,像一只只火蝴蝶。歪把子机枪的射击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木梁断裂的呻吟。但还没等硝烟散尽,街角又响起三八式步枪特有的"啪勾"声,子弹带着死亡的尖啸在废墟间跳跃,将残存的玻璃橱窗打得粉碎。
"操他娘的小鬼子......"
机枪手老魏拖着血肉模糊的左腿爬过来,他怀里的捷克式机枪枪管已经打得发红,散热孔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弹匣上仅存的几发子弹随着他的移动叮当作响,像是催命的丧钟。
顾家生用袖子抹了把脸,混合着硝烟的血水在颧骨上划出几道狰狞的痕迹。他眯起被汗水浸痛的眼睛观察前方:
日军在罗店的防御布置堪称教科书级别。每个十字路口都用沙袋和铁轨构筑了环形工事,临街的二楼窗口全部被改造成互为犄角的射击孔,甚至连下水道的铸铁井盖都留出了观察缝。
这些从关东军调来的老鬼子枪法准得邪门,专打冲锋时的第二梯队,刚才跃出掩体的三十多个弟兄,现在还能动弹的不足半数,有个新兵肠子流了一地,还在用浙腔骂着娘。
"不能硬冲。"
顾家生突然抓起半块青瓦片,在泥地上划出几道深深的刻痕。碎瓷片刮擦地面的声音让周围几个老兵不约而同地凑过来,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跳动着幽暗的火光。
"看见没有?小鬼子在这里、这里都设置了火力点..."瓦片划过的痕迹逐渐勾勒出一张死亡地图,每道线条都沾着不知是谁的血。
"老魏带机枪组在这栋米铺废墟建立火力点,程远带一连从右侧包抄。记住,每个弹坑都要检查,小鬼子最喜欢在尸体下面埋诡雷..."
顾家生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咚咚"的闷响,那声音像是地狱的敲门声,在黑夜中格外瘆人。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这是九二式步兵炮特有的装填声。
"九二式步兵炮!都散........"
警告的嘶吼被炮弹破空的尖啸撕裂。第一发炮弹落在二十米外的街心,爆炸的冲击波将整条街道的砖石都掀上了天。
顾家生看见老周张着嘴在喊什么,但世界仿佛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第二发炮弹直接命中他们藏身的杂货铺,整栋建筑像被巨人的手掌拍碎的玩具,砖墙在火光中扭曲、崩解,燃烧的房梁带着万钧之力当头砸下。
顾家生被气浪掀飞出三米多远,后背重重撞在街边的石碾上。他感到温热的液体从耳孔里涌出,嘴里泛起铁锈般的腥甜。透过弥漫的硝烟,他看见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小战士被冲击波抛向空中,身体像破布娃娃般撞在电线杆上。那孩子的肠子挂在断裂的电线上,在炮火的红光中冒着腾腾热气,像刚出锅的面条。
"营长!警卫连的弟兄们冲上来了!"
老周从断墙后探出半个身子,声音突然哽在喉咙里。顾家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月光下,警卫连的士兵们排着教科书般标准的散兵线向前推进。
那些年轻的面庞在炮火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雪白的绑腿和锃亮的钢盔在夜色中简直像移动的靶标。领头的连长高举着驳壳枪,喊出的口号在每个音节间都带着操典规定的顿挫:
"杀——敌——报——国!"
"卧倒!全他妈给老子卧倒!"
顾家生的吼声撕破了喉咙,但已经太迟了。
黑暗的街道突然亮起十几道火舌,日军精心布置的交叉火力网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九二式重机枪"咯咯咯"的扫射声像是死神的狞笑,子弹穿透年轻的身体时发出"噗噗"的闷响。前排的士兵还保持着挺胸冲锋的姿势,胸口就炸开了碗口大的血洞;后排的士兵条件反射般卧倒,却因为动作太过整齐,被早已标定好射界的掷弹筒一锅端。
"操!这帮愣头青!"
老魏把发烫的机枪架在瓦砾堆上,枪托狠狠抵进肩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倒下的身影,扣动扳机的手指因愤怒而颤抖。曳光弹划出愤怒的轨迹,将躲在二楼窗口的日军机枪手打得脑浆迸裂。
顾家生看见警卫连连长被三发子弹同时击中。第一发打碎了他的右肩胛骨,第二发贯穿肺部,第三发直接掀开了天灵盖。那个年轻军官像是突然被抽走了筋骨,挺直的腰板软绵绵地塌下去,手里的驳壳枪还在惯性作用下扣动着扳机,子弹全部打进了泥土里。
"老魏!机枪掩护!"
顾家生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一连三排从右侧下水道迂回,把活着的弟兄拖下来!"
独立营的老兵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没有整齐的队形,没有响亮的口号,只有浸透鲜血的实战经验。三排长带着两个弟兄掀开下水道井盖。
机枪组故意将日制钢盔挑在刺刀上晃动,引诱敌方狙击手暴露位置;几个侦察兵把绑腿浸湿捂住口鼻,匍匐穿过燃烧的毒烟时,动作灵活得像是在自家炕头爬行。
当最后一个活着的警卫连士兵被拖回掩体时,这个原本就不满编的连队只剩十七个能站立的。顾家生看见一个娃娃脸的小战士瘫坐在战壕里,腹部被弹片撕开的伤口里,一段肠子随着呼吸不断外涌。那孩子颤抖的手指徒劳地抓着滑腻的肠子,试图塞回腹腔,看到顾家生时,沾满血污的脸上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长...长官..."
小战士的嘴唇颤抖着,被硝烟熏黑的右手死死拽住顾家生的衣角。
"我...我还不想死...娘说...等我回去...给说媳妇..."
话音未落,那只手突然松开了,像片落叶般轻轻落在血泊里。远处,三个警卫连的士兵居然又发起了冲锋,他们残缺的身影在炮火中时隐时现,其中一个甚至抱着集束手榴弹。这些年轻人,此刻用最笨拙也最壮烈的方式,在罗店的焦土上奉献着自己的一腔热血。
"弟兄们,"
顾家生缓缓站起身,把打空的弹夹拍进枪膛。
"让这些新兵蛋子看看,什么他妈的叫打仗。"
独立营的老兵们沉默地检查武器,有人往枪管上撒尿降温,有人把刺刀在鞋底磨得铮亮。他们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互相拍了拍肩膀。
这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知道,接下来每前进一米,都要用弟兄们的命去垫脚。但此刻,他们不仅要为罗店而战,更要为那些倒在冲锋路上的年轻生命而战,为那些永远倒在罗店战场上的弟兄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