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血火罗店(十六)

1937年8月28日,第三战区国府军指挥部。

闷热潮湿的地下掩体里,浓重的烟草味与汗臭交织在一起。几张军用地图铺在临时拼凑的木桌上,已经被参谋们的手指摩挲得起了毛边。角落里,一台老式电台不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电讯兵正紧张地调试着频率,试图捕捉来自前线的每一个信号。

"报告!79团紧急电报!"

通讯参谋冲进指挥部,手中的电报纸被汗水浸湿了一角。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有千钧之重,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它,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

"念。"

顾柱铜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压出来的,沙哑而低沉。这位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身上的将官制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泥浆和硝烟。他的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却依然保持着军人特有的挺拔姿态。

"79团团长潘浴琨电报:

我团伤亡殆尽,营连级军官全部阵亡或重伤,现由炊事员、文书等后勤人员填补战线。弹药告罄,罗店阵地已在失守边缘......"

通讯参谋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气声。指挥部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台发出的电流声在空气中嘶嘶作响,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沉默。顾柱铜手中的红蓝铅笔被生生折断,木屑飞溅在地图上那个被红圈反复标注的位置——罗店。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的血丝清晰可见,仿佛随时会渗出血来。

参谋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79团......打光了?"

"不是打光,"

顾柱铜缓缓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拼光了。"

他转向作战参谋,眼神锐利如刀:

"现在罗店什么情况?"

作战参谋立即俯身指向地图,手指微微发抖:

"根据各方电报,日军第11师团主力恐已完全占领罗店镇区,其前锋部队有迹象表明正向南推进。我14师、67师残部正在外围构筑第二道防线,但......"

"但什么?"

顾柱铜的声音陡然提高。

作战参谋呐呐地道:

"但日军炮火太过猛烈,我军重武器损失殆尽,恐怕......"

顾柱铜突然抬手,动作之大连桌上的茶杯都震得叮当作响。他转向电讯兵,眼神中燃烧着某种决绝的光芒:

"统帅部有回电吗?"

电讯兵立即挺直腰板,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尖锐:

"报告顾长官,统帅部最新命令!"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提高:

"罗店乃淞沪会战关键节点,必须死守到底。着令第三战区务必坚守罗店。此令,*中正。"

指挥部内顿时一片哗然。一名年轻参谋忍不住脱口而出:

"坚守?怎么坚守?部队都打残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顾柱铜的目光如刀般扫过,那参谋立即噤若寒蝉。他转向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罗店的位置。

"传我命令:"

"第一,立即严令18军罗灼应所部组织反攻夺回罗店。"

"第二,命令炮兵集中所有剩余火力,对罗店实施压制射击。"

"第三,组织所有能作战的伤兵,重新编组成突击队。"

他的声音越来越重,到最后几乎是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的怒吼:

"告诉弟兄们,罗店必须夺回来。就是用人命填,也要把这座镇子填满!"

参谋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道:

"可是长官,这样打下去,部队会......"

"会全军覆没?"

顾柱铜冷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从开战那天起,我们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大步走向掩体门口,猛地掀开防雨布。远处,罗店方向升起的浓烟遮天蔽日,将整个天空染成了铅灰色。炮声隆隆中,隐约还能听见日军胜利的欢呼声。

"电告总裁"

顾柱铜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第三战区全体将士,誓与罗店共存亡。"

指挥部内,所有军官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电讯兵的手指在发报键上快速敲击,哒哒的电报声像是为这场即将到来的血战敲响的丧钟。

在更远的地方,新的部队正在泥泞中艰难前进。士兵们沉默地踩着同袍的尸体,向那座燃烧的小镇挺进。他们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更加惨烈的厮杀,但没有人停下脚步。沉重的军靴踏过血水与泥浆混合的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啪嗒声。

罗店的太阳,依旧被硝烟染得血红。那血色越来越浓,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吞噬殆尽。

第18军临时指挥部。

罗灼应的指挥部设在罗店西南五里的一处废弃染坊内。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染料味,与血腥气、火药味混在一起。

"报告军座!第三战区顾长官急电!"

通讯参谋的声音让屋内所有军官都抬起了头。罗灼应四十出头的面容此刻显得格外苍老,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硝烟。

"念。"

他简短地命令道。

"着令第18军立即组织反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罗店。此令,顾柱铜。"

屋内顿时响起一片低声议论。一个挂着上校衔的参谋忍不住拍桌而起:

"还反攻?11师已经打残了!67师两个团都填进去了!现在让我们拿什么反攻?"

罗灼应没有立即回应。他走到染坊唯一完好的窗前,透过破碎的玻璃望向东北方向。那里,罗店上空的浓烟像一条黑龙般盘旋上升。

"把地图拿来。"

他终于开口,作战参谋立即展开最新的态势图。罗灼应的手指沿着罗店外围划了个圈:

"日军第11师团主力已经占领镇区,但他们的补给线拉得太长。"

他的指甲在几个点上重重敲击。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他们的软肋。"

"军座的意思是......"

参谋长试探性地问道。

"夜袭。"

罗灼应斩钉截铁地说。

"趁着天黑,从三个方向同时突入。"

屋内顿时炸开了锅。

"夜袭?现在部队连建制都不全了!"

"炮兵只剩六门山炮,弹药还不够打半个基数!"

"伤员太多,根本组织不起像样的突击队!"

罗灼应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

他环视众人,眼神凌厉。

"你们以为我想这样打?但罗店是什么地方?是整个淞沪防线的锁钥!丢了罗店,沪上门户洞开!"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红蓝铅笔:"听着,反攻计划如下:

"第一路,由暂七十二师独立营和军部警卫连从西面佯攻,吸引日军火力。"

"第二路,11师能打的弟兄们组成突击队,从南面河道摸进去。"

"第三路......"

他的铅笔重重戳在罗店东侧,

"由67师为主,再把军部工兵连、甚至伙夫马夫都组织起来,从这里突袭。"

一个年轻参谋小声嘀咕:

"这哪是打仗,这是送死......"

罗灼应的目光如刀般扫过去:

"你说什么?"

参谋硬着头皮道:

"军座,恕我直言,这种添油战术......那是兵家大忌......"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罗灼应的手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这是添油战术。我知道这是在拿人命填。"

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但你们告诉我,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没有人回答。远处隐约传来炮声,震得染坊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罗灼应摘下军帽,露出斑白的鬓角:

"传令下去,今晚十点整,全线反击。"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几不可闻。

"告诉弟兄们......我罗灼应......对不起他们......"

参谋们面面相觑,最终都默默立正敬礼。作战参谋开始飞快地草拟命令,通讯兵跑向电台室。

在更远处的前线,疲惫不堪的士兵们正在领取最后的弹药。没有人抱怨,没有人退缩。他们沉默地检查着武器,擦拭着刺刀,仿佛早已知道这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