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血火罗店(九)

顾家生拖着包扎好的伤腿,在顾小六的搀扶下艰难地穿过罗店西南面的废墟。每走一步,右腿的伤口都传来钻心的疼痛,染血的绷带在军裤下若隐若现。

临时休整的营地就设在被炮火摧毁的磨坊前。四百多名残兵或坐或卧,像一群被暴雨打散的蚂蚁。有人机械地擦拭着早已锈迹斑斑的枪管,有人用牙齿撕扯着脏污的绷带。更多的人只是呆坐着,浑浊的目光穿过袅袅硝烟,望向罗店方向尚未熄灭的火光。

程远那小子正大喇喇地蹲在一块断裂的碾盘上,用刺刀刮着军靴上干涸的泥块。这个纨绔出身的少爷兵虽然满身血污,眼神却依然桀骜不驯。

不远处的断墙边,李天翔这个广西老表正小心翼翼地卷着最后一截烟丝,动作慢得像是要把时间都凝固住。更远处,王铁栓带着几个老兵在废墟里翻找着什么,他手中的工兵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顾家生深吸一口气,烟草与血腥混杂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部。他松开顾小六的搀扶,独自向前迈了两步。

"弟兄们!"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像一把利刃劈开了营地的死寂。一张张沾满硝烟的面孔同时转了过来,那些或疲惫或麻木的眼神在看到这个年轻军官时,都微微亮了起来。在暂七十二师这一年,顾家生用不克扣军饷的诚信,用身先士卒的勇气,赢得了一个好名声。

"从现在起,咱们暂七十二师残部整编为独立营,下辖三个连。"

顾家生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几个熟悉的面孔上稍作停留。

"程远!"

蹲在碾盘上的程二少爷猛地抬头,那双总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竟出奇地明亮。

"你带一连,以原一排弟兄为骨干迅速整编。"

程远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他利落地跳下碾盘,军靴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是,营座!"

他的声音洪亮得像是要震碎四周的废墟。

"李天翔!"

靠在断墙边的广西兵迅速掐灭烟头,将那截宝贵的烟屁股塞进军装内袋。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你来带二连,二排的老弟兄都归你整编。"

李天翔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简短有力地答道:"是!"

"王铁栓你当三连长!"

瘦高的身影从废墟中钻出,工兵铲在手中闪着寒光。王铁栓闷哼一声,立正敬礼应下,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令人心悸的战意。

顾家生的目光扫过这群衣衫褴褛的士兵。四百多条汉子,能打响的枪不到两百支,每人分到的子弹还不够塞满一个弹夹。手榴弹?全营凑在一起都数不满两只手。至于重武器,早就在罗店的炮火中化为了废铁。这样的装备,怕是连山里的土匪都要笑话。

"现在,"顾家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开始整编部队。"

随着他的命令,原本死气沉沉的营地突然活了过来。士兵们像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迅速在各自连长的带领下列队集合。金属碰撞声、皮靴踏地声、此起彼伏的口令声,在这片废墟上奏响了一曲悲壮的战歌。

顾家生将身体的重心倚在步枪上,粗糙的木制枪托抵着他掌心的老茧。远处罗店方向的天空被硝烟染成暗红色,像一块浸透鲜血的破布。晚风裹挟着焦土与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的眼眶微微发涩。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在前世的那个时空里,此刻的罗店应该已经沦陷。日军第三师团的铁蹄会踏过这片焦土,沿着公路长驱直入。而第15集团军的援军,要等到明天,8月25日才会仓促赶到。届时第11师和第67师将在付出惨重代价后,勉强夺回这座已成废墟的小镇。

但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罗店将成为一座血肉磨坊。国府军与日军在这片弹丸之地上反复拉锯,每一道战壕都填满了尸体,每一寸土地都被炮火犁过无数遍。直到10月25日那个致命的转折。大场失守,中央防线崩溃,南翔—江湾—大场这个铁三角防御体系土崩瓦解。罗店守军的侧翼完全暴露,就像被剥去盔甲的战士。最终,总裁不得不签下那道痛彻心扉的命令:放弃淞沪,全军撤至苏州—福山防线(“吴福线”)。

可现在,历史的长河在这里拐了个弯。

因为暂七十二师这支原本不存在的地方部队的拼死抵抗,罗店依然飘扬着青天白日旗。第15集团军的先头部队比预定时间提前了整整一天赶到战场。而他这支只剩四百多人的残部,此刻驻扎的位置,恰恰是前世记忆中第67师为全军断后的阻击阵地。

顾家生不自觉地攥紧了步枪,金属部件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压痕。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江边看过的蝴蝶,那么纤弱的生灵,扇动翅膀却能掀起远方的风暴。现在,他就是那只蝴蝶。只是不知道这场风暴,最终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远处的炮声渐渐沉寂下来,暮色中的云层越压越低,像一块浸满雨水的破棉絮。顾家生仰起头,一滴冰凉的雨水恰好落在他的眉心,顺着鼻梁缓缓滑下。

顾家生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视线缓缓扫过正在整编的队伍。四百多名衣衫褴褛的士兵在晚风中瑟缩着,像一片枯黄的芦苇。他们中大多数人枪膛里只剩三五发子弹,有些人甚至只能握着空枪,腰间别着两颗手榴弹就算是全部武装。这样的部队,别说主动出击,就是固守都成问题。

"传令下去,"

他转头对身旁的顾小六说道:

"全营就地修筑防御工事。以磨坊废墟为核心,构筑环形防御阵地。每个火力点都要形成交叉火力网,战壕要挖成锯齿状。"

顾小六沉默了一下:

"四少爷,咱们不是应该......"

"执行命令。"

顾家生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锤般砸在每个人心上。

命令像石子投入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程远第一个跳了起来,他脸上的硝烟还没擦净,活像个唱大花脸的:

"现在修工事?小鬼子还在罗店东边打转,咱们在这里修什么工事。"

他挥舞着手中的驳壳枪嚷嚷道。

李天翔蹲在弹药箱旁,正用颤抖的手指卷着最后一根烟。烟丝簌簌地往下掉,就像他们日渐消逝的希望:

"营座,弟兄们刚打完硬仗,是不是......"

就连一向沉默如铁的王铁栓也忍不住开口,他粗糙的大手摩挲着只剩半截的工兵铲:

"咱们的工兵铲只剩七把了,挖一天也挖不出个像样的战壕。"

顾家生没有解释,只是一瘸一拐地走到队伍前方。他摘下军帽,身体却立的笔直,像一柄出鞘的剑。

"弟兄们,我知道你们有疑问。"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的脸,那些脸上有困惑,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信任。

"如果明天小鬼子反扑,我们拿什么挡?"

他拍了拍腰间的空弹匣。

"如果援军需要时间集结,我们拿什么拖?"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深远,"如果......"

他顿了顿,剩下的话没说出口,"如果历史重演,我们至少要有块能站得住脚的地方。"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听不懂营长话里那些"如果"的深意,但他们都相信顾家生。

程远突然把枪一收,抄起半截断木:

"都愣着干什么?挖!"

他狠狠地把木头插进土里,扬起一片尘土:

"老子可不想被鬼子的炮弹炸成肉酱!"

李天翔叹了口气,把没点着的烟小心地塞回口袋,转身去组织人手时,背影佝偻得像个小老头。王铁栓已经带着几个老兵,用刺刀和饭盒开始挖土,金属与砂石摩擦的声音刺耳又坚定。

罗店的枪炮声不断传来,阵地上却热火朝天。没有工具,士兵们就用刺刀撬,用木棍捅,甚至用双手刨。有人拆下烧焦的门板当掩体,有人搬来炸碎的磨盘石加固胸墙。顾家生拖着伤腿,在阵地间来回巡视,不时蹲下来亲自调整机枪位的角度。

远处的炮声时断时续,像有个巨人在天边咳嗽。新挖的战壕里,泥土混合着血腥味和硝烟味。顾家生靠坐在壕沟里,望着星空出神。银河横贯天际,千万颗星辰冷漠地注视着人间。

他不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历史会不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进。但至少,他们暂七十二师独立营已经在这盘生死棋局上,提前落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