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水墨之火
“对了,陆兄,此物你且善为保藏。”
上官楚辞目光流转,落在榻畔那具木偶之上,瞧着那娃娃天真中透着诡谲的脸孔,秀眉微蹙道:
“昨夜一战,这人偶吸了你精血,瞧来愈发邪异,也不知生了何等变化。”
“镇魔司的人这两日必会前来查勘,届时切莫教他们瞧见,以免多生枝节。”
陆沉渊自醒转以来,便总觉暗处似有目光窥伺,如芒在背。
经她这一提,心神凝聚,方才察觉那目光之源,竟是钱大海临终所托的这具灾祭人偶。
凝神望去,果见那娃娃嘴角两侧,又裂开了数道细如发丝的缝隙,本就三分肖人的脸孔,此刻更是平添了七分活气,只是那份活气之中,却透着一股令人心胆俱寒的阴森。
他不禁想起心海之内那座由白骨枯木垒就的孤岛。
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觉心安,还是该感惊怖。
此念方动,他脑中“嗡”的一声,那心海之中,手提血肉鸟笼、周身遍布妖眼的怪物形象又复浮现。
陆沉渊心头大震,霎时间,只觉眼前景物斗转星移,意识竟似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至一处虚空幻境之中。
四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亦无半分声息。
“此处是何地?莫非……我又堕入梦魇了不成?”
正自惊疑,忽见黑暗之中,有光影闪动。
一时之间,无数残篇断简,无数浮光掠影,尽数浮上他的心头。
他瞧见一张苍老而和蔼的脸,正对着一个少年温言说道:
“拙儿,剑道画道,殊途同归,皆可证道长生。你既无缘剑道,便当在画道之上,好生精进。”
陆沉渊听得“拙儿”二字,心头一动:“这……莫非是那妖道魏拙的生平往事?”
景象又转,只见那少年伏于案前,笔走龙蛇,似在描摹山水。
然则画成之后,少年却满面愤懑,将那画纸狠狠揉作一团,掷于墙角。
只听那少年咬牙自语道:
“两年了!为何我的画技,始终无半分进境?!”
陆沉渊见此情状,心中暗叹:“原来,即便是这等邪魔,也曾有过为求大道而不得的苦楚。”
便在此时,那少年似是想通了什么关窍,眼中爆出两团精光:
“对了!心火能照见浊流,世人皆以为浊流乃修行之障,可若我以心火观照天地,所见景象,岂非与常人迥异?以此入画,又该是何等光景?”
他当即燃起心火,再提画笔,只见那墨落纸上,竟似活了过来,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笔下勾勒出的,尽是些扭曲诡异、透着浊流之气的物象。
画未终篇,光阴流转。
忽有一名弟子踉跄奔入,面无人色,惊呼道:
“师兄,不好了,出大事了!”
“何事惊慌?”
“师兄可还记得,半月前你临摹的那幅《九天仙宫图》?被一位王公以千金购去,挂于府中,日夜观赏……”
“如今那位王公已然疯了!镇魔司已得了消息,正要来宗门拿人!”
霎时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少年仓皇出逃,手中画卷跌落于泥泞之中。
便在此时,数名镇魔司甲士已将他团团围住。
正当危急,忽听得一声蛇嘶,一道硕大的蛇头自暗处猛然探出,一口便将那为首甲士的头颅吞了,余者尽皆撞飞。
一道身着玄色道袍的身影,踏着泥水,缓缓行至他身前。
电光一闪,照出那人丑陋已极的脸庞。
饶是陆沉渊明知此乃幻境,亦不禁心头一跳:
“是那李真人!”
只见李真人拾起那泥水中的画卷,瞧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向魏拙,啧啧称奇:
“不错,不错。未曾开门,便已自行摸索出引浊流入画的法门。小子,你天生便该是我圣门中人。”
景象至此,戛然而止。
那万千浮光掠影,于陆沉渊眼前倏然汇聚,最终凝成了一朵水墨似的黑色火焰。
黑炎升腾,霎时照亮了这方天地。
陆沉渊定睛一看。
只见一片连绵的水墨群山在眼前勾勒呈现,山势奇诡,笔触苍劲。
而那群山之下,更有浊流汇成江河,奔腾不休。
“水墨之火……这莫非便是魏拙那厮的心火?”
陆沉渊想起昏死之前,那异化右臂确是衍化出口器,将那妖画所化的心火尽数吞噬。
“如此说来,我此刻所见,便是那妖道的心火无疑。”
“可这片水墨群山,又是何物?”
他忽地想起上官楚辞之言,心火乃是以自身道基为薪,方能燃起。
自己若只吞了心火,不过是无根之焰,断不能衍化出这般广阔的心景。
除非……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陡然冲上陆沉渊的心头。
“难道说……我非但吞了他那心火,竟是将那妖道毕生修持的根基,也一并强行夺了过来?!”
便在陆沉渊心中惊疑不定之际,只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陆兄,你可是中了什么邪术?我见你只盯着这人偶出神,双目无光,神思不属,如何唤你都未曾回应。”
陆沉渊心头一震,神智方自那片光怪陆离的幻境中收回,眼前景象复又清晰。
他目光先是在那木偶上一转,继而又落向上官楚辞那张因伤势而略显苍白的俏脸。
陆沉渊在心中暗道:
“此事当真是匪夷所思,说与旁人听,只怕要被当作疯言痴语。”
“然则楚公子见多识广,胸中丘壑非常人可比,或许能为我解此困惑。”
“何况她为救我,不惜以身犯险,这份情义,又岂是寻常?我若再对她藏私,反倒显得忒也小家子气了。”
这番念头在胸中百转千回,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
他终是一咬牙,下了决心,抬起头来,看着上官楚辞沉声道:
“楚公子,在下心中确有一桩奇事,想说与你听,不知你可愿一闻?”
此念既生,陆沉渊此时已无半分犹疑。
在他想来,此事再也简单不过。
平生知己难寻,她既能为自己舍身忘死,自己又何必藏私?
若连这般肝胆相照之人都信不过,这江湖之大,又还有谁人可信?
上官楚辞见他神色凝重,不似作伪,而且此事怕也并不简单,心中不禁一奇。
待听得他这般说,不由得微微一笑,那笑容虽因伤势而略带几分倦意,却依旧明亮动人。
上官楚辞将那白玉折扇轻轻一合,道:
“陆兄既肯以心中隐秘相告,足见已不将楚辞视作外人。这份信重,楚辞又岂敢辜负?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