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心海
陆沉渊的意识醒转时,发现自己正处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他只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无半分着力之处,仿佛一片落叶,浮沉于太虚之间。
四下里不闻半点声响,唯有一片亘古的死寂。
他低下头后,却见自己手中,竟是提着一盏古拙的灯笼。
那灯笼不知是何物所制,入手非金非木,触之微凉。
更奇者,乃是灯笼之内,燃着的并非寻常火焰,而是一团水墨也似的黑炎,却又似能够变化万千。
“我……莫非是死了?此处便是那阴曹地府不成?”
他心中念头甫动,便举目四望。
这一望,不由得为之神驰。
只见这方天地,竟是全然笼罩在一片清冷无边的月华之下。
天幕之上,高悬着一轮残月,其状如钩,其色如霜,便这么静静地挂着,将清辉洒遍了这片虚无的每一个角落。
也不知为何,陆沉渊一望见那轮残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霎时冲上心头。
那是一种逆着全世界也要奔赴一人的孤独与深情。
他一双眼怔怔地望着,脑海之中,不期然地便浮现出师父司徒那张似醉非醉的绝色容颜。
霎时间,他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此处非是阴曹地府,而是我的心海识界。天上那轮残月,想来便是我师父于我心中的一道印记了。”
他定睛再看,只见那残月洒下的清辉,看似温和,实则正以一种玄之又玄的韵律,牵引着这整座混沌天地。
清辉所至,那本该吞噬一切的黑暗便如潮退,悄然敛去;
清辉稍歇,那无边的虚无便又如潮涨,汹涌而来。
潮起潮落之间,竟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均势,护得他这片本该早已崩塌的内在天地,不至沉沦。
便在此时,他忽又察觉,在那轮残月的左近,尚有一颗星辰,虽不如明月那般占尽了天穹,却也明亮到了极点,烁烁放光,自成一方天地。
那星辰亦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容的孤独,然其意境,却与那轮残月迥然不同。
残月的孤独,是“为你一人,我愿背负此世”,而这星辰的孤独,却是“我的世界,你永远不懂”的遥不可及。
“这……应是那位楚公子的印记了。”
陆沉渊心中暗忖,“却未曾想,我与她不过萍水相逢,数度交手,竟已在我心海深处,留下了这般一隅之地。”
他此念方动,远处那颗星辰竟似有所感应,遥遥一闪。
与此同时,陆沉渊脑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与上官楚辞相处的点点滴滴。
有陋巷初见时的理念冲撞,有客栈重逢时的机锋暗藏,亦有那海边礁石上,她因一句“洋葱”而潸然泪下的模样,紧接着便是二人在客栈后院并肩作战的契合……
这千般情景,此刻皆化作点点星芒,自他心海各处升起,尽数汇入了那颗星辰之中。
他只觉自身与那星辰之间的牵系,似是更紧密了几分。
那星光亦随之大盛,不仅进一步驱散了周遭的黑暗,更反哺而回,化作一股清凉之意,注入他那几近枯竭的神魂,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正自心神摇曳,忽听得一阵阴风呼啸,鬼哭神嚎之声大作。
陆沉渊循声望去,只见那月与星的光辉皆照不及的黑暗深处,竟是浮着一座孤岛。
那座岛屿尽是由森森白骨与阴沉枯木搭就,怨气冲天,凝成一片化不开的黑雾。
他目光甫一落在那孤岛之上,便觉一股阴寒刺骨之意透体而来,心中却是莫名地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这……莫非是钱掌柜临终托付的那具灾祭人偶?它竟也在我心海之中,化出了一方天地?”
岛上,无数冤魂的哭嚎之声汇于一处,在那万千怨念的交响之中,他又听到了那个曾让他毛骨悚然的小女孩之声,时而似在哭泣,时而又似在嬉笑。
陆沉渊想起自家精血曾染于那人偶之上,想来正是因此,方才与此物结下了这般玄妙的牵连。
思及此,他脑中又浮现出那人偶娃娃奶声奶气的一句“我来帮你”。
与此同时,一股充满怨念的冰冷力量自那孤岛之中涌出,竟是与那无边的虚无黑暗融为了一体。
奇的是,那黑暗得了这股力量,非但未曾助长其吞噬之势,反倒似被驯服了一般。
陆沉渊只觉心念一动,那些被孤岛之力浸染过的黑暗,竟如臂使指,陡然间长出无数瞳眸。
他心中一奇,试着将自家心神,附于那其中一只瞳眸之上。
霎时间,视野斗转!
他竟是借着那黑暗中妖眼的视角,看到了自己。
然而,这一看,却险些教他三魂七魄于此刻尽数离体!
那哪里是什么提灯少年?
分明是一尊周身遍布可怖眼球的不可名状之物!
而他手中提着的,亦非什么古拙灯笼,而是一只由淋漓血肉糊就的鸟笼!
而在笼中翻腾挣扎,充作那墨色火焰的,不是别物,正是那魏拙道殒之后所化的妖画残骸!
陆沉渊脑中“嗡”的一声,一下子惊醒过来。
“陆兄,你醒过来了?原以为你这伤势,至少还得躺个十天八天才能醒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一道清朗中带着几分沙哑的熟悉声音,在耳畔传来。
陆沉渊缓缓睁开双眼,视线自模糊至清晰,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俊秀绝伦的脸庞。
来人一袭月白绸衫,正自床沿坐着。
只见那人眉目如画,一头乌黑的长发以一根素雅的簪子束起,却又因几日奔波劳顿,添了几分英挺与坚毅,便似一柄藏于锦鞘中的利剑,既有玉的温润,亦有锋的凌厉。
只是这柄“利剑”,此刻似也染了几分尘霜。
她左肩的伤口已重新包扎妥当,雪白的绷带之下,隐隐透出些许殷红的血迹,与那月白色的衣料一衬,更显得触目惊心。
正是上官楚辞。
陆沉渊怔怔地瞧着她。
脑海之中却仍回响着心海识界内那不可名状的怪物模样。
那份惊骇让他一时忘了身在何处,只将一双眼,空洞而遥远地,凝视着眼前之人。
上官楚辞被他这般瞧着,只觉心头那份镇定自若的伪装,竟也似被他这目光灼出了一个窟窿,有些挂不住了。
她那张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俏脸之上,竟是不由自主地飞起一抹绯红,便如上好的宣纸,不慎滴上了一点胭脂。
“咳。”
她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开,落在床头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上,佯作随意地问道:
“陆兄……现在感觉如何?瞧你脸色苍白,冷汗涔涔,许是……做了什么噩梦?”
陆沉渊被她这一问,方才如梦初醒。
那心海之中,手提血肉鸟笼,周身遍布妖眼的怪物形象,再一次清晰地浮现。
他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触摸检查自己这副身躯,是否也已化作了那般可怖的模样。
然则,他手臂方才抬起,一柄折扇已悄然探出,那凉沁沁的白玉扇骨,不偏不倚地拦在了他的腕上。
上官楚辞道:“你身上伤势未愈,不可乱动。”
陆沉渊被她这么一拦,这才发觉自己胸口之处,空落落的,仿佛失了什么紧要之物。
他缓缓低下头,那夜的记忆,便在脑海里涌现出来——
遮天蔽日的泼墨鬼物,丈许长的巨大骨笔,以及那贯穿了自己胸膛,将心脏都撑得移位的致命一击……
一时间,他竟是分不清,方才于心海所见的诡异,与现实记忆里的血腥凶险,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梦魇。
陆沉渊抬起头,望向上官楚辞,喃喃问道:
“楚公子,我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