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来帮你
陆沉渊只觉自己的身子正渐趋冰冷。
胸口那处被骨笔洞穿的创口,已不再是痛,而是一种空洞的麻木。
他很清楚,这是生机一点点自他躯体中流逝之兆。
神智一恍,竟又堕入那无边梦魇之中。
周遭是一片混沌的虚空,身前正立着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青衫人影。
一柄剑,清冷如秋水,正正插在他胸前。
陆沉渊低下头,看到了被那柄剑洞穿的巨大创口,还看到怀中正抱着一个陌生的物事。
定睛一看,却是一具染满了自己鲜血的人偶娃娃,一张脸儿雕得天真烂漫,此刻却对他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
他忆起这是钱掌柜临终所托,说是能延寿续命,却又与那劳什子堕神扯上了干系。
等等,堕神又是什么?
他感觉记忆正变得模糊,神智也变得飘忽。
正自纷乱,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于这寂静的梦境中响起,语气之中带着一股难言的执拗与决绝:
“最后再赌一次。”
陆沉渊微怔,下意识喃喃问道:“赌……赌什么?”
“赌我一定会再次找到你。”
他霍然抬头,只见师父司徒正自倔强地盯着他。
那双总是带着三分醉意的桃花眸子,此刻清亮如星,却又似含着泪光。
“找到我?”
陆沉渊心中一片迷惘。
十年前,师父不是已在贼兵的刀光剑影中,寻着了自己么?
她……她还寻什么?
一念及此,他忽地了悟。
是了,师父她不告而别,已不在自己身畔了,她是要来寻我的。
可……可我便要死了。
这身子便如破了的口袋,再也留不住半分暖气,她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又如何能从阎王手中,寻回一个已死的徒儿?
一股难以言容的悲恸与不甘,霎时间冲上他的心头。
“我不能死!”
他心中狂吼,“我若死在此处,师父她……她该有多难过?”
心念电转,那梦中景象忽地散去,他又回到了这片尸横遍地的修罗场中。
魏拙道殒所化的泼墨鬼物,正盘旋于天,不断发出诡异的咆哮,其势遮天蔽日。
他想要挣扎,想要起身再战,却发觉那柄骨笔似有万钧之重,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叠着声儿的天真话语,在他心底响起:
“我来帮你。”
陆沉渊一怔,循声望去,竟是怀中那人偶娃娃自行开了口,他问道:
“你要怎么帮我?”
那娃娃嘻嘻一笑,也不答话,只自他怀中轻飘飘地飞将出来,悬于他身前。
只见它那小小的木制身躯之上,竟也渗出点点血迹,显是方才已将陆沉渊的精血尽数吸了去。
它伸出两只小小的手臂,咿呀咿呀地,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去扶起陆沉渊那条早已长满触须的异化右臂。
那模样,便如一只小小的蚂蚁,要去撼动一株参天大树,瞧来既是滑稽,又是诡异。
扶稳之后,它转过头来,对着陆沉渊露齿一笑,那表情既天真烂漫,又带着几分邀功似的得意,口中脆生生地道:
“这样子帮你。”
就在它笑意最盛之时,那张本是木雕的脸颊之上,嘴角两侧的漆皮,竟因这笑容的弧度过大,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裂开了两道细如发丝的缝隙。
话音方落,陆沉渊只觉一股浑厚无匹的力道,便自那人偶身上,源源不绝地注入他臂膀之中。
那股力量里,不仅有冰冷的死寂,更涌动着一股对活下去的不尽执着。
“原来如此……”
他心头一热,轻声道:“谢谢你。”
再定睛看时,那娃娃已是踪影全无,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陆沉渊深吸一口气,再不迟疑,望定天上那头泼墨鬼物,那条异化的右臂,于此刻骤然伸长!
上官楚辞原已绝望到了极点。
她自己已底牌尽出、油尽灯枯,陆沉渊为了帮自己挡住由魏拙道殒所化的怪物的生前怨念,已被那骨笔洞穿了胸口。
丈许长的骨笔自他后心贯入,由前胸透出,其势之猛,竟将他整个胸膛的骨骼都撑得向外暴突、扭曲断裂。
最可怖的是,那颗本该在胸腔正中的心脏,此刻已然偏离了原位,被一截断裂的肋骨死死抵住,每一次搏动,都显得那般无力而艰难,仿佛下一息便要彻底停歇。
如此严重的伤势,眼看已经活不成了……
如此局面之下,要如何对付已经道殒的魏拙?
执火境修士的道殒,本就拥有直逼明神境的破坏力,更遑论是魏拙这般诡异的掌灯人?
便在此时,陆沉渊身上忽然又出现了异动。
只见陆沉渊怀中邪光一闪,他那本就重伤的躯体,竟似被什么物事吸干了精血一般。
“不好!”
她一下子想到陆沉渊的身上还怀揣着钱大海留下来的、被沈叔说是能够用于召唤堕神的木偶,情知这八成是那诡异的人偶在作祟,不由得愈发绝望了起来。
当真是祸不单行……
正脑子一片空茫之际,却见骇人的一幕忽然发生。
她只觉脚下青石板传来一阵奇异的吸力,低头看去,难以置信的发现自己那双软底皂靴,竟似被地面吃进去了一般,边缘处变得扁平而模糊,仿佛要融入这地面之中。
再一抬头,只见这整个后院,墙壁、老槐、断垣、乃至躺在地上的尸身,皆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迅速地失去其厚度。
便似一幅立体的画卷,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朝着一个绝对的平面,强行压扁!
忽然之间,她突然想到另一个世界的科幻武器,二向箔!
那魏拙虽然已然道殒,可生前的执念与怨念犹在,竟是催动了这画道邪术的最终变化,要将此地一切活物,尽数拖入他那二维的画中世界,为他永世陪葬!
尽管已经油尽灯枯,可她却也不会坐以待毙。
然而很快,她便绝望的发现自己所剩无几的灵力,在这等诡异的法则之力面前,竟已毫无用处。
不过眨眼之间,她已觉自家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再无半分实体之感,竟是化作了一张薄薄的纸片人儿,被贴在了这幅巨大的后院图之上。
她瞧见陆沉渊亦是如此,化作了一个墨色的人影轮廓,被困于这画中。
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已然成了一幅巨大的水墨画。
天是宣纸的苍白,地是墨染的灰黑,唯有那轮悬于天际的残月,化作了一团毫无温度的留白。
她动弹不得,言语不得,连思绪也似变得迟滞。
便在此时,那画卷的天地之外,缓缓凝聚出一支硕大无朋的人骨笔。
于这薄如蝉翼的二维天地看来,那人骨笔已然失了笔的形貌。
它所显露的不过是自身截面于此方世界投下的一个影子。
然则,仅是这毫厘之影,便已浩瀚如山岳,其轮廓每一次的微妙变幻,于此间生灵而言,皆是乾坤倾覆、世界重塑的莫大威压。
所谓神明,莫过于此。
那巨笔高高举起,正欲朝着画中那已无法动弹的纸片人上官楚辞,缓缓涂抹而下。
上官楚辞心头一震,她隐约感觉,倘使这一笔落下,将犹如降维打击般,将她的存在也彻底抹去。
然则,便在那抹除之笔即将落下的一瞬间。
局势陡然逆转!
只见陆沉渊那本已二维化的墨色轮廓上,其右臂竟是硬生生地重新凸了出来!
那条缠绕着幽蓝诡火、生满了猩红妖眼的妖异手臂,直接无视了这方天地的法则,以一种绝对的姿态,强行挣脱了二维的束缚,重新化作了三维的实体。
那魏拙道殒所化的画卷怪物亦是为之一愣,显然未曾料到,竟还有生灵能挣脱他这最终的画界。
也就在这一愣神的刹那,陆沉渊那只已经恢复三维的异化触手,已然动了。
那只妖异手臂骤然探出画外,一把抓住了那支企图从画作外落在纸上的人骨巨笔,旋即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巨力,将那支巨大的人骨笔一口气从三维的世界拽了进来。
“滋啦——”
一声刺耳已极的锐响,霎时间响彻了整个画中天地!
横亘天空的怪物立时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悲鸣。
祂连同人骨笔的一部分,正被那只妖异的手臂,强行撕扯了出来,拽进这片绝对的平面里,随后被此方天地的规则强行扭曲拉伸,最终化作一道在画卷上疯狂抽搐,却再也无法挣脱的狭长墨痕。
紧接着,整个二维的后院画牢,便如失了根基的沙塔,在一瞬间彻底崩溃!
眼前世界犹如斗转星移,再次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上官楚辞还没从巨大的视觉反差中恢复过来,便忍不住再次睁大眼眸。
只见陆沉渊的本已濒死的少年身体内,忽然爆发出一股极为可怖的气息,使得整个后院都微微一颤。
那魏拙所化的鬼物,正在天空扭曲啸叫,忽然像是遇着了什么克星,那画卷般的身躯剧烈颤抖,流露出无边的恐惧,再也不敢动弹。
也就在这一刹,陆沉渊那条妖异的右臂已陡然拉长,霸道无比地缠了上去。
那臂膀末端忽生异变,只见内里又伸出无数根闪烁着幽蓝微光的肉筋。
这些肉筋甫一出现,便沿着那鬼物体表,因道化而生的纸质裂纹与墨痕,无声无息地生长进去。
随着肉筋的侵入,那鬼物身上水墨画般的纹路,竟似活了过来,如一行行被惊扰的蚂蚁,开始沿着肉筋向外疯狂逃逸。
在上官楚辞的视角里,这一幕更是诡异恐怖到了极点。
那缠上画纸的怪物触须,竟似要将那些水墨丹青,自画卷之上,硬生生给剥离下来!
她立时省悟,这些流动的墨痕,便是那魏拙一身邪功所系,是他那盏执于心中的心火外显之相!
果不其然,陆沉渊那臂膀之上的数十只猩红妖眼,于此刻同时转向那团正自挣扎不休的墨色心火,瞳孔之中,齐齐流露出极度的贪婪。
紧接着,那臂膀中央,无声地裂开一道怪异的口器,其内幽深,不见其底。
口器对准那团心火,猛地一吸!
只听得“呼”的一声,那团墨球般的心火,竟被这一吸之力,拉伸成一道扭曲的光束,势如长鲸吸水,瞬息之间,便被尽数吸入那黑暗的口器之中。
当那光束被完全吞噬的瞬间,整个客栈后院,天地间的光华,竟似被这一吸之力,凭空夺去了一分,猛地暗淡下来。
上官楚辞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过山车。
方才,还是万策尽的必死之局;此刻,却已是尘埃落定的修罗场。
这……才过了多久?
她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个少年身上,她本以为那般可怖的伤势,他已经必死无疑……
可不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不仅秒杀了道殒后的魏拙,甚至是……
将他的心火,生生给吞吃了……
不对……
现在的陆沉渊还是陆沉渊么?
那人偶既有召唤堕神之能,陆沉渊身上又藏着那么多秘密,难不成……
想到方才陆沉渊表现出的匪夷所思的压制力,上官楚辞不禁心中悚然,下意识地便向后退了半步。
随着天上那幅泼墨鬼物的彻底崩解消散,那柄贯穿了陆沉渊胸膛的巨大骨笔,亦仿佛失了根基,寸寸断裂,最终化作一蓬惨白的骨粉,随夜风飘散于无形。
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血洞。
然而,这本该是足以致命的恐怖创口,此时竟是发生了违背常理的一幕。
只见无数猩红的肉芽正如活物般自创口边缘探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蠕动,宛如无数细小的血色蠕虫在编织一张新的血肉之网。
这个过程并不快,上官楚辞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新的血管和筋膜是如何重新连接,皮肤是如何一点点地重新覆盖。
上官楚辞早已是看得呆了。
望着少年那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背影,她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颤声试探道:
“陆、陆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