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绝境
便在“二重门”三个字落下的时候,魏拙那半边仍是人身的血肉,竟如被墨汁浸染的宣纸般,迅速褪去了所有生人气,化作了纸糊的模样。
那纸皮之躯上,布满了干涸的龟裂纹路,稍一动作,裂纹便倏然加深,自那缝隙之中,竟是渗出粘稠如胶的墨汁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便“滋啦”一声,蚀出一个个冒着黑气的小孔。
左半边仍是枯槁的血肉之躯,右半边却已是诡异的纸皮之身。
至于那只被人骨笔戳瞎的眼睛,此时已无半分眼白,眼眶内竟是盛满了黑色的墨水。
那些墨水在眼眶内,如旋涡般不断逆时针旋转。
墨色的血水旋涡中缓缓流下,蜿蜒于他那半张布满裂纹的纸脸之上,说不出的诡异,道不尽的森然。
随着变化的进行,魏拙身上的气息威压也在节节攀升,远胜方才。
上官楚辞心中一凛,哪里还敢有半分托大?
她知这妖人每多一分准备,其神通便要诡谲一分,此刻断不能容他从容施法!
她一声清叱,身随意动,剑在人先。整个人便如一道离弦的利箭,挟着破空之音,朝着那魏拙悍然攻去!
剑锋之上,逻辑之火催至极致,光华流转,化作漫天剑影,便如一场骤然而至的凛冽星雨,兜头盖脸地向着魏拙周身要害笼罩而下!
这一剑,她已是倾尽了全力,势要将此獠的邪法,扼杀于萌芽之中!
然而,面对那漫天而来的剑光,魏拙竟不避不让,只将那支贯入眼眶的人骨笔锋,当做画笔,就着自己那化为魂墨的眼眶,轻轻一蘸。
笔锋再抽出时,已是饱蘸了那至邪至秽的精血之墨。
他自怀中摸出一沓厚厚的惨白纸人,迎风一撒,霎时间漫天飞舞,便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惨淡飞雪。
魏拙手腕疾振,笔走龙蛇,于那虚空之中挥毫泼墨,口中念念有词:
“点尔眉心,开尔灵智;点尔双足,予尔行止。听我号令,为我伥鬼!”
随着他笔锋每一次点出,那些飘飞的纸人便似被注入了魂魄,双眼之处,骤然亮起两点幽绿的鬼火。
它们在空中舒展开僵硬的四肢,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尖啸,竟是化作了十数名身穿惨白寿衣的伥鬼,其周身气机,竟皆有立心境的修为!
也就在此时,上官楚辞那漫天的剑雨已然杀至!
那十数名新成的伥鬼,连同那仅剩的一名真人邪修,悍不畏死地齐齐迎了上去。
一时间,剑光与鬼影交错,金铁与纸身碰撞,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幽绿的鬼火与飞溅的墨点,竟是将上官楚辞那竭尽全力的一剑,硬生生地挡住了。
上官楚辞一击无功,反被那合击之力震得气血翻涌,身形疾退数步,方才稳住。
她凝眸望去,只见那最后一名真人邪修,确已死在她方才的剑光之下,尸身委顿于地。
然而,这微不足道的战果,非但未能让她心中稍安,反如生出难以言容的绝望。
因为在她眼前,那被剑光撕裂的数名伥鬼,其破碎的纸身尚未落地,便有更多的惨白身影自魏拙身后阴影中涌出,转瞬间便已补上空缺,将那妖道护得风雨不透,阵势愈发森然。
一场恶战,已在眼前。
随着魏拙大笔一挥,那些伥鬼便前仆后继的扑了过来。
上官楚辞顿感压力陡增,她手中长剑虽是灵动,然则灵力却非无穷无尽。
斗不半盏茶时分,她额角已见香汗,呼吸也渐见急促。
陆沉渊的境况同样不容乐观。
他虽无灵力之耗,但凡人的体力却也被这无休止的缠斗飞快消耗。
他的动作已不复先前的灵动,每一次闪避都变得愈发勉强。
粗重的喘息声在耳畔回响,胸口更是火烧火燎,仿佛随时都会炸开。
再这般下去,不消片刻,自己便会因力竭而露出致命的破绽。
然而开了二重门的魏拙对战局的威胁性远不止于此。
有了此前的经验,他不再将上官楚辞当做优先击杀的目标,只将目光死死的锁在陆沉渊身上。
只见魏拙人骨笔凌空一划,对着陆沉渊遥遥画下一道无形的枷锁。
陆沉渊正自闪避一名伥鬼的劈砍,忽觉双肩一沉,脚下便如陷入了泥沼,身形登时一滞,仿佛有千斤铁索加于己身。
他心头一惊,没想到那妖道尽管被上官楚辞毁了画卷,可在开了二重门后,竟然可以不凭借画卷直接施展这诡异的画术。
“陆兄!”
上官楚辞见状,心急如焚,便要上前营救。
魏拙只是冷笑一声,手中人骨笔对着她与陆沉渊之间的空地,重重一劈!
他笔下明明是空无一物,上官楚辞眼前却是天翻地覆!
只见那后院的青石地面,竟被这一笔之力,硬生生“画”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
渊中罡风呼啸,鬼哭神嚎,其宽数丈,竟是将她与陆沉渊生生隔绝于两端!
“幻觉!”
她心中虽是雪亮,知晓此乃幻术,然则那深渊之中传来的彻骨寒意与无边死寂,却是如此真实,让她本能地生出恐惧,竟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便在她这一迟疑的刹那,陆沉渊已是险象环生。
他虽凭着一身惊人的直觉,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直刺后心的一刀,右臂却终究是被另一名伥鬼的刀锋扫中,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霎时喷涌而出。
上官楚辞见他受伤,更是心神大乱,被三名伥鬼抓住破绽,一阵抢攻,身上亦是瞬间多了数道伤口。
战局,急转直下!
上官楚辞只觉心火摇曳,那盏逻辑之火在浊流的不断冲击之下,已是明灭不定,几欲熄灭。
她心中一片冰凉,知晓今日怕是难逃此劫。
恍惚间,她想起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为了一部新番的更新而抓心挠肝地等待。
她想起了那个总是吐槽她又宅又懒的毒舌闺蜜,却总会在深夜陪她一边刷着无聊的电视剧,一边分享着同一桶薯片。
她想起了那个总爱数落她的母亲。
在家时,总嫌她房间乱,嫌她吃饭慢,嫌她“就知道一天到晚抱着手机,没个正形”,可一旦自己离家几日,电话那头传来的,却又是她带着几分不自在的关切问询。
她更想起了那个总是忙于公司事务,不善言辞的公司老总父亲。
在她十一岁生日那天,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粗糙到一看就不像是买来而是自己做的玩偶木雕,带着几分尴尬的笑意说道:
“闺女,生日快乐。”
那个世界的风是暖的,光是软的,连空气里都飘着安逸的味道。
而这个世界……只有无尽的癫狂与冰冷的杀机。
这些记忆不断涌现,可在最后,她的脑海中,却又浮现出陆沉渊那张倔强的脸。
想起他在海边认真地说:“唯独你的脚,是活着的。”
想起他为自己寻回关于洋葱的记忆,想起他为守护师父而流露出的那份执拗与温柔。
“也罢……我与这个世界,本来也是格格不入……”
她忽然看开了,唇角竟泛起一丝凄美的笑意。
“陆兄!”
上官楚辞一剑逼退两名纸人,方才被那妖道勾画出来的深渊幻觉已然消失,她喘息着退至陆沉渊的身侧,说道:
“我自有法宝脱身,你在此处反是碍手碍脚。我先为你创一良机,你速速离去!”
嘴上这般说,她心中想的却是:
“我若道殒,虽不如这些邪修尚能存留神智,但终归是执火境的底子,化作的怪物,想来也能为他多拖延片刻。”
“只是……若有得选,谁又愿以那般丑陋可怖的模样,魂断于此?”
正自思绪万千,身边传来陆沉渊的声音。
“你在说谎。”
上官楚辞一怔,一股莫名的火气自心底涌起,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呆子怎地还这般不解风情?!
她正待呵斥,却听陆沉渊又道:
“若有机会再见我师父,烦请转告,便说渊儿不孝,食言了。此生,怕是不能再伺候她一辈子了。”
这一番话,平平淡淡,却令上官楚辞心头一震。
她愕然抬头,只见那少年缓缓转过身来,迎着那十数名伥鬼的森然刀光。
他脸上再无半分惧色,竟是对着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下一瞬间,一股充满了诡异与疯狂的恐怖气息,自他那单薄的少年身躯之中轰然迸发!
他放开了对体内那头早已按捺不住,疯狂渴求着现世的怪物的最后一丝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