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哒、哒、哒

陆沉渊话音方落,满堂杀气,顿时为之一滞。

韩凛与其麾下的护卫,本已结成阵势,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钱大海当场格杀。

此刻闻听此言,却不由得手上一缓,人人脸上皆是惊疑不定之色。

这少年先前明明与那楚公子同行,怎地到了这节骨眼上,反倒临阵倒戈,要护着这邪魔外道?

一时间,众人投鼠忌器,竟是不敢妄动。

上官楚辞一双秀眉微蹙,目光闪烁。

却是想起此前陆沉渊在陋巷之中,这家伙看似鲁莽相救,实则另有丘壑,其智其勇,皆非常人。

又想起那执火境修士当街道殒之前,满街行人懵然无知,唯有他洞烛先机,早自己一步察觉异样,探手将自己拉开。

“这家伙行事素有章法,绝非鲁莽之辈。此刻出言,看似庇护,实则将那钱大海引出战圈,置于众人环视之下……”

“此举或有深意,他究竟意欲何为?”

她心下虽是千回百转,面上却未露出半分,只静观其变。

钱大海闻言,眼中爆出狂喜之色,只当这少年果真信了自己那番颠倒黑白的说辞。

他连滚带爬,朝着楼下奔去,口中兀自哭喊:

“陆小子,好娃儿!你且护着掌柜的,待掌柜的脱了此难,定有重谢!”

他踉踉跄跄奔至陆沉渊身前,便欲躲到其身后。

陆沉渊神色沉静,伸手去扶,口中温言道:“掌柜的,莫慌,有我在。”

这一扶,看似安慰,实则大有讲究。

陆沉渊右手搭上他肩头,身子不着痕迹地微微一侧,那钱大海肥硕的身躯便整个暴露在众人眼前,尤其是他那后心神道、灵台数处大穴,更是如空门大开,尽数展露。

上官楚辞何等眼力,一见此景,目光顿时一亮,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暗道:

“好个小子,原来打的是这般主意!”

她再不迟疑,一双妙目朝那二楼房梁的暗影处,递了个微不可察的眼色。

便在此时,钱大海却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他鼻翼微动,皱眉问道:“小子,你身上怎地有股血腥之气,还夹杂着沟渠的污秽?你方才……是从何处回来的?”

话音未落,他忽觉背后疾风袭来,心中大骇,便欲转身。

可哪里还来得及?

却听得“嗤嗤”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自那二楼房梁的暗影处,已激射出数点寒星!

那寒星细如牛毛,迅若流光,在昏黄的灯火下一闪而逝。

钱大海只觉后心数处要穴如遭蜂虿一蜇,霎时一麻,周身奔涌的灵力便如被扎破了的气囊,登时凝滞不畅,一身修为竟是被封住了七八成!

他一双小眼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之色,紧紧盯着面前的陆沉渊。

陆沉渊已退开两步,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缓缓说道:

“我刚杀了一个人,是浊流邪教的修士。”

他顿了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惜,继续说道:

“掌柜的,我多希望……你那两个温在蒸笼里的馒头,是热的。”

“我多希望……你与我说的那些关于孙女的话,也都是真心。”

钱大海闻言,那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

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少年竟已窥破了他的秘密!

更算不到,他竟然利用了自己对他的信任,反将自己置于险境!

满盘筹划,一朝皆输。

爱孙之望,化为泡影!

陆沉渊这几句话,便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听他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嚎,那颗早已在贪婪与罪孽中摇摇欲坠的道心,于此刻轰然崩塌!

“吼!”

一股前所未有的邪气,自他体内轰然爆发。

他那被封住的灵脉竟被这股源自神魂的疯狂强行冲开,身躯再度膨胀,肌肤之上,血肉翻涌,眼见便要彻底沦为一头只知杀戮的怪物!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韩凛厉声喝道:“他要道殒了!陆兄弟,速退!”

那性子最是火爆的夏侯磐亦是急道:“沈大人不是已封了他几处大穴,怎地还会如此?”

那黑衣人沈归舟立于一旁,神色凝重,沉声道:“我封其川流,却锁不住其源头。他道心已崩,浊流自神魂引爆,非外力所能制也。”

夏侯磐急道:“那便眼睁睁瞧着不成?”

沈归舟摇头道:“陆公子与他离得太近,强行格杀,必伤无辜。唯有等镇魔司之人赶来结阵了。”

夏侯磐焦急万分,对着陆沉渊大喊:

“陆兄弟,快跑!钱大海要疯了,你再不跑,神仙也救不了你!”

陆沉渊听得此言,心头却是一凛。

他这才瞧清,这夏侯磐,正是那四个海外散修中的一人,再用眼角余光一扫,那四人果然都已聚在上官楚辞身侧,神情戒备。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设下的局……

那天自己竟还傻乎乎地去劝他们早些离去,生怕他们遭了客栈邪修的毒手,到头来,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他心中忽地泛起一个念头——

既然那“沧海月明玉”是假,那夜在海边,与她一番交心,又有几分是真?

自己于她,是否也只是一枚用得顺手的棋子?

不知为何,此念一生,胸口宛似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堵住,闷得发慌。

他心念急转,强压下这万千纷乱,便欲抽身疾退。

然而,他骇然发觉,自己竟是动弹不得!

钱大海道殒之际,那股庞大的气机已将他死死锁定。

更可怕的是,他体内那头蛰伏已久的凶兽,似是嗅到了同类的盛宴,此刻正自疯狂咆哮,欲挣脱枷锁,与那外界的浊流遥相呼应!

一股股邪异的气息,已自他右手掌心那几只缓缓睁开的血目中,抑制不住地流泻而出!

霎时间,周遭的一切声音,韩凛的呼喝,上官楚辞的急语,钱大海的悲嚎,在不知不觉之间,忽然变得飘渺而不真切。

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无声的沉寂。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音。

哒、哒、哒。

那清澈的音节,将这无边无际的死寂凿开了一道裂缝。

像是一捧初春的雨,落在了江南的油纸伞上,带着一丝凉意,却洗去了满世界的血污与腥气。

这声音似乎是从钱大海身上传来的。

到底是什么声音?

哒、哒、哒。

那声音很轻快又清脆,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格外异常。

陆沉渊想起来了。

这声音,他其实并不陌生。

它来自最朴拙的童年,来自每一个被糖人与风车点亮的市集。

他的眼前忽然浮现一个画面。

红绳轻颤,牵着两颗木丸,在一双稚嫩的小手中来回摇晃,落在那面绷得紧紧的小鼓上。

那是拨浪鼓的声音。

那一下、又一下的声音,充满了天真烂漫与无忧无虑的感觉。

是拨浪鼓上两颗小小的弹丸,敲在鼓面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