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活着
上官楚辞这话问得巧,实则已将陆沉渊逼入一个颇为窘迫的境地。
陆沉渊自知方才失态,又忆及女儿家足不轻露的俗礼,脸上登时一热,心中羞愧难当。
然他与这位“楚公子”数番交往,知其机变百出,若一味闪躲,反落了下乘。
他心念一动,竟是不退反进,抬起头来,目光清澈,直视着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道:
“楚公子。”
“嗯?”
上官楚辞显是未料到他竟敢直面自己的调侃,倒有几分讶异。
陆沉渊缓缓道:“你可知,这海上月,潮下石,万千风景,为何我都不看,偏偏只看你的脚?”
这一问,当真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将那难题原封不动地奉还了回去。
上官楚辞何等聪慧,一听便知其意,不由得一怔,竟是为之语塞。
她行走江湖以来,唇枪舌剑,不知胜过多少才子高人,何曾被一个粗布少年问得哑口无言?
陆沉渊见她难得地露出这般窘态,两片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那平日里总挂在嘴角的从容笑意也淡了几分,心中竟生出一丝顽皮的快意。
他学着她平日里的语调,慢悠悠地道:“看来……楚公子也不知道答案。”
言罢,又道:“既然你我都不知道,那这个问题,便算是个秘密了。或许,得拿另一个秘密来换才行。”
上官楚辞听他将自己的口头禅学了个十足,又好气又好笑,一张俏脸在月下泛起淡淡红霞,啐道:
“陆兄,你怎地也学坏了?”
她扬起手中折扇,本欲作势在他肩上轻轻一敲,可手至半途,忽觉此举未免过于亲昵,与她“楚公子”的身份不符,手臂便僵在了半空,旋又缓缓收了回去。
不曾想,便在这一扬一顿之间,少女情态已是展露无遗。
就在此时,陆沉渊脸上的那丝促狭笑意却忽然敛去,神情变得郑重起来,只听他轻声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你那双脚有什么魔力,能让我这般目不转睛。”
上官楚辞见他神色突变,心中一奇,不由得凝神望去。
只听陆沉渊续道:“方才,海里有东西在呼唤我。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像要被那片黑沉沉的大海吞掉,到处都是冰冷和死寂。”
“唯独你的脚……”
他的目光落在她那依然在水中轻晃的足尖上,那眼神里再无半分窘迫,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认真。
“在那时候的我眼里,只有它,是活着的。”
“月光照在上面,是活的。水花漫过脚踝,是活的。连你脚趾轻轻蜷起来的样子,都是活的。”
他说得不快,仿佛在细致地描摹一幅失而复得的绝美画卷。
最后,他抬起头,迎向上官楚辞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眸,无比真诚地说道:
“它让我觉得,这个生了病的世界,好像还没那么糟糕。”
上官楚辞怔怔地看着陆沉渊。
活着这两个字,似乎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一时间忘了收回自己浸在水中的一双秀足,甚至连带着咸腥的海风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也未曾察觉。
周遭的海浪声、风声,在这一刻仿佛都退到了天边。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少年的脸庞,以及被他这番话,在心中激起的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便在上官楚辞怔愣的时候,陆沉渊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不安的跳了一下,连忙朝着那书生的方向瞥了一眼。
见到那书生还坐在礁石上望着残月,这才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并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充满宁静与默契的沉默。
任由海风吹拂了一会儿,上官楚辞才不着痕迹的移开视线,轻声道:
“其实我到这里,是为了散心的。”
陆沉渊闻言,心头一动。
他想起白日里师父那番石破天惊的解梦,也想起了自己那些荒诞不羁的怪梦。
看着眼前这个故作坚强的“俏公子”,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或许他们正承受着同一种无法与外人道的孤独。
陆沉渊沉默了片刻,想了想上官楚辞白天说过的话,尤其是那一句“我曾试着将梦中见闻录于纸上,以备遗忘”。
尽管不知道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但料想她一定很珍惜那些梦,于是轻声说道:
“我师父的话,或许是胡话。”
他顿了顿,迎着上官楚辞看过来的目光,认真道:
“但你的那些梦,我相信都是真的。”
上官楚辞闻言,只觉眼眶一热,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胸中似有万千潮涌,霎时间便要化作两行清泪。
她素来心高,哪里肯在陆沉渊面前出丑,当下用力一吸鼻子,将那涌起的酸楚强行忍住。
上官楚辞撇开目光,不敢再去看陆沉渊的眼睛。
只佯装没好气地瞪着他身后的某处虚空,贝齿轻咬下唇,佯作没好气地道:
“陆兄,你这人……莫不是属洋葱的不成?偏爱说些戳人心窝子的话,惹人难受。”
她这话本是随口而出,用以遮掩窘态,哪知陆沉渊闻言,却是神色一奇,注意力竟全让那“洋葱”二字引了过去,问道:
“洋葱?那是何物?”
话音方落,上官楚辞却身子一颤,愣在了原地。
洋葱……
她曾记下的内容里,便有关于洋葱的部分,只是后来再翻看的时候,再也无法记起洋葱的模样,甚至也想不起到底有何用途……
如今被陆沉渊这么一问,那球根的圆润,那辛气的刺鼻,那无端而来的泪水,竟然在脑海中重新活了过来。
陆沉渊见她神色陡变,与平日那份从容自若的模样判若两人,心中也是一奇。
瞧她这般模样,莫非这洋葱,乃是妇孺皆知的寻常之物?自己此番问出来,倒是暴露了自己的孤陋寡闻。
“楚公子,我莫不是问了什么蠢问题?”
却见上官楚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那双妙目里分明已经水汽氤氲。
“可不是什么蠢问题,而是一个很好……好到不得了的问题。”
见到陆沉渊露出不解,她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胸中的激荡,用带着几分喜极而泣的哭腔道:
“洋葱是我故里的一种奇卉……”
她竭力形容,那声音初时艰涩,继而渐趋清亮,看似说与陆沉渊,却更像是在向自己证明什么。
“其形如蒜,其瓣如玉。平日里瞧着,也是寻常……只是一经剖开,辛气刺目,无端便教人……潸然泪下。”
说到最后四字,一滴清泪终是忍将不住,自她颊边悄然滑落,滴入脚下微凉的海水之中。
陆沉渊虽然不知她为何会如此激动,却也听得目中生奇,感慨道:
“天下之大,果真无奇不有,竟还有这等古怪的草木。”
上官楚辞见他信以为真,竟还为自己的“孤陋”而生出几分赧意,心中既是好笑,又是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那眼眶中的热意再也按捺不住,她连忙佯作被海风卷起的沙粒迷了眼,用手背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她抽了抽鼻子,一边强自平复胸中的心绪,一边却又有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
“先前在酒楼,我心神失守,险些为浊流所侵,是他一声呼唤,将我拉回人间……”
“以往我要想减缓记忆遗忘的速度,需要主动的运用那些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现代思维,方才他只是一句‘我相信都是真的’,便让我寻回了过去的记忆……”
“对了,他刚才还提及深海有东西在召唤他,却凭着我的一双脚抵挡住了……”
冥冥之中,她仿佛把握住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关联,一个解决自身困境的突破口,甚至是关乎世界本质的重要秘密。
可当她试图深入思考,探寻其中的因果联系时,却发现思绪纷乱,始终无法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
千头万绪中,她忽地想起一桩与此无关,却又十分重要的事情。
上官楚辞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心中激荡不已的心情,正色道:
“陆兄,你方才说,这海里有物事在呼唤于你?”
陆沉渊点了点头:“确有此感,似远似近,难以捉摸。”
上官楚辞明眸一转,道:“陆兄可知,这东海深处,究竟藏着什么?”
见陆沉渊摇头,她唇角微不可查地一勾,竟带上三分小小的得意。
“这‘望海潮’,在那些真正的修行高人嘴里,还有另一个名头,叫做‘蛰龙潮’。”
“蛰龙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