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奇火
上官楚辞所言“禁忌”二字登时截断了陆沉渊心中所有纷乱的念头。
他本以为上官楚辞会斥之为荒诞,或付之一笑,却万万未料到,对方竟是这般反应。
只听上官楚辞轻轻一叹,那柄白玉折扇在掌心缓缓一合,道:
“陆兄,你可知晓,在这世上,越是荒诞不经之言,往往越是接近那血淋淋的本来面目。”
“寻常道理,人人可讲,那是说给这芸芸众生听的。而令师这番话,却像是掀开了那太平盛世的帷幕一角,让你瞧见了那背后不忍卒睹的森森白骨。”
她顿了一顿,一双明眸在灯火下凝视着陆沉渊,续道:“是以,我非但不觉此言为虚,反倒觉得,令师所言,或许方是真谛。”
此言一出,陆沉渊心中一震。
这上官楚辞,心思之诡、手段之辣,他已是亲见。
然此刻这番话,却似一道暖流,悄然注入他冰冷戒备的心防。
师父的言语,在外人听来不过是醉后的疯话,他虽知其中必有深意,却也如雾里看花,难窥全貌。
未曾想,上官楚辞竟能一语道破天机,于疯癫中见真知,于荒唐处闻大道。
这份见识与默契,便如高山流水,令陆沉渊心中,第一次对这来历不明之人,生出了一丝莫名的钦佩与亲近。
便在他心神微动之际,忽听上官楚辞话锋一转,唇角又勾起了玩味的笑意:
“陆兄,你以这般天大的秘闻相告,按照江湖规矩,有来有往,楚辞自当还你一礼。”
陆沉渊心头好奇,抬眼望去。
上官楚辞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只摇着扇子,领着他继续前行。
二人穿过喧闹街市,转入一条僻静的柳荫小巷,周遭灯火疏朗,行人渐稀,唯有虫鸣与风声相伴。
行至一株老树下,上官楚辞方才停步,道:“我方才曾言,若陆兄肯以秘闻相换,我便告知你那心火的后话。”
“凡火、真火、灵火,此乃世人所知的修行正途,是为道内三品。”
她收起折扇,用扇骨在掌心轻轻一敲,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夜色中听来格外清晰。
“可在这三品之外,尚有第四种心火。此火不入三品,是为道外,其生也诡,其成也奇,其力也非寻常修士所能想象。我将其称之为——”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
“奇火。”
话音未落,陆沉渊心中念头电转,已然接口道:
“在下晓得了。至于楚公子是如何知晓这‘奇火’之秘的,想必……这又是另一个秘密,须得在下拿别的秘闻来换了。”
他说完此话,巷内一时静了下来。
上官楚辞微微一怔,显然未料到他竟能如此之快,便领会了自己言语间的机锋,并且举一反三。
再看眼前少年,只见他神情沉静,目光清澈,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的木讷?
这片刻的寂静,让二人间的试探与默契,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容的韵味。
终于,上官楚辞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不似她平日里那般潇洒从容、尽在掌握,反倒带着几分少女乍闻趣事时的真心欢喜,清丽已极。
她似也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忙将那白玉折扇“唰”地打开,遮住半边脸庞,只露出一双笑得弯成了月牙儿的眼睛,道:
“陆兄当真是颖悟过人,竟学会抢答了。”
二人又行一阵,便到了观潮客栈的岔路口。
陆沉渊目送上官楚辞的身影消失在客栈二楼的廊角,方才提着酒囊,转身向后院行去。
一路行来,他心中却在反复咀嚼上官楚辞方才的言语。
“‘我将其称之为奇火’……”
他心中暗道,“她说的不是‘古籍有载’,亦非‘先贤有云’,而是‘我将其称之为’……”
“这五个字,何其自负,又何其笃定。莫非……她自身所执之火,便是那不入三品的‘奇火’么?”
“这上官楚辞说来也怪,明明知道她是心狠手辣之人,也觉得自己跟她不会是一路人,可方才相处,却又有种说不清的轻松自在……”
正自思忖,一抬头,却见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月光之下,悄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一袭青衣,竟是斜倚在一根不逾儿臂粗细的横斜枝干上。
只见她一条长腿随意地搁在树枝上,另一条腿则优雅地交叠其上,身子懒懒地靠着粗壮的树干,一手支颐,一手轻晃着个酒葫芦。
夜风吹过,衣袂飘飘,说不出的风姿卓绝,又带着几分慵懒与落拓。
正是他那便宜师父,司徒。
陆沉渊心中一暖,先前那份因修行之事而起的郁结,登时消散了大半。
他仰头笑道:“师父,酒我给你打回来了。”
说罢,手腕一抖,那沉甸甸的牛皮酒囊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向着树上飞去。
司徒眼也未抬,只信手一探,便将那酒囊稳稳抄在手中,其势行云流水,不见半分烟火气。
她拔开塞子,却未直饮,而是将新酒悉数灌入了自己那只从不离身的朱红酒葫芦中。
陆沉渊早已习惯了师父这个古怪的癖好。
不论什么酒,她总是要先倒进这葫芦里再喝,仿佛那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滋味。
司徒将葫芦凑到唇边,仰头灌了一大口,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神色。
这才将目光投向树下的少年,状似随意地问道:
“渊儿,我传给你的那套心法,近来要压制体内的东西,是不是越来越吃力了?”
陆沉渊心头一动,没有隐瞒:“是的,师父。”
话音落下,便见树枝上的那道身影似乎多了几分落寞。
司徒摸了摸手边从未出过鞘的剑,轻声道:
“再给我一些时间……等到这次蛰龙潮结束,我会给你解决的办法。”
这句话没头没尾,可不知为何,陆沉渊听完心中生出了难以遏制的酸涩,忙道:
“其实师父,我的情况也没有那么严重……”
司徒却忽然潇洒一笑,道:“傻小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为师我只是在想……你这身子骨要是真出了岔子,以后谁给我打这秋露白?谁给我烤那焦黄的面饼?”
“所以啊,你可不能有事,为师还等着你伺候我一辈子呢。”
陆沉渊闻言一笑,道:“只要师父不弃,渊儿自然愿意伺候你一辈子。”
司徒只扬起嘴角望向天边的残月,没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