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道殒

出了太白酒楼,街市上已是灯火一片。

上官楚辞轻摇手中的白玉折扇,她瞧着陆沉渊那张少年侧颜,心中念头百转,忽然开口说道:

“陆兄,恕在下冒昧一言。”

陆沉渊闻声侧目,只见上官楚辞一双明眸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正自凝视着自己。

上官楚辞微笑道:“我瞧陆兄根骨非凡,实乃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这等天赋,若无良师益友引路,使其蒙尘,岂非天大的憾事?”

“我那府中别的不多,藏书阁里的几部修行典籍,倒还算得上是前人精要。不知陆兄,可有兴致一观?”

此言一出,陆沉渊心头不禁一热。

他自幼便向往那御剑乘风、逍遥天地的修士风采,此刻听闻有上乘典籍便在眼前,岂能不心动?

然思及师父司徒那张似醉非醉的绝色容颜,与那句“以后莫要再回来见我”的清冷言语,他心头那份热切便如被一盆寒水兜头浇下,登时凉了半截。

他暗自长叹一声,正欲拱手,婉拒这份盛情,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争执之声,不由得循声望去。

只见一处贩售修行杂物的摊前,正围着三五人。

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修士,正自抓着那满面油光的摊主衣袖,嘶声力竭地质问道:

“你……你这奸商!此物分明是凡铁染就的假货,你竟敢当做赤炼精铜卖与我!快还我血汗钱来!”

那摊主却是一脸的横肉,闻言非但不惧,反将那修士猛地一推,嘿然冷笑道:

“少在此处血口喷人!钱货两讫,离柜概不负责,这是咱们镇海川的规矩。你自个儿眼力不济,买了假货,倒来我这里撒野?”

说罢,他身后两名身形壮硕的打手便上前一步,摩拳擦掌,目露凶光。

那修士被推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一张脸涨得紫红,眼中满是血丝,悲愤道:

“我为凑足这笔钱,变卖了祖传的法剑!这本是我冲击明神境的全部指望!你这是要断我的道途!”

“原来还是个执火境的高手?”

那摊主上下打量了那修士一番,目光在他鬓角的风霜与眼角的皱纹上打了个转,心中嘿然冷笑:

“又一个把命都赌干了的老废物,外强中干,吓唬谁呢?”

如此想着,脸上那份横肉便挤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来。

他朝旁边地上啐了口唾沫,摇头晃脑地道:

“阁下这把火,怕不是用自家寿元当柴烧起来的?嘿,人过中年,气血已衰,便如那夕阳落山,再无东升之望。”

“依我看,阁下不如趁早回家抱孙子去罢,修仙问道,那不是你这等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该做的营生!”

那修士闻言身子一颤。

双目之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霎时间黯淡了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绝望与死寂。

便在此时,陆沉渊忽觉心口一滞。

掌心那股熟悉的灼热之意,竟如死灰复燃,耳畔忽然传来诡异的呓语,令人心神不宁。

“不对劲!”

他心中警兆大生,也来不及多想,探手疾出,一把扣住了上官楚辞的皓腕,沉声道:

“我们速速退后!”

上官楚辞正自蹙眉瞧着那场闹剧,忽觉腕上一紧,心中一凛,转头看去,只见陆沉渊侧脸紧绷,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他抓着自己的手,掌心滚烫,与他平日里那份沉静内敛的气质,判若两人。

她心中惊异,暗道:“此人未入修行之门,怎地感知竟如此敏锐,能先我一步察觉异状?”

她面上却不动声色,非但未曾挣扎,反倒任由他拉着自己,快步退到了街角阴影处。

正当此时,只听那落魄修士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长号。

一股实质性的污染,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刹那间,周遭灯火的暖黄光晕一下子变得极不稳定,仿佛染上了冰冷粘稠的灰败色调。

空气里也弥漫开刺骨的寒意与强烈的腥锈味。

紧接着,但见他身子一阵诡异的抽搐,周身骨节发出“咯咯”的骇人脆响,肌肤之下,似有无数活物在疯狂窜动,撑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鼓包。

他那张脸已不成人形,双目暴突,眼白尽失,化作一片漆黑,嘴角咧至耳根,流出腥臭的黑色涎水。

他那本还算挺拔的身躯,竟如软泥般瘫倒在地,四肢以一种绝无可能的角度扭曲、拉长,指节间生出璞膜,后背更是“噗”的一声,裂开一道血口,从中探出一对残破不全、滴着粘液的肉翅!

周遭百姓何曾见过这般地狱般的景象,一时间骇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四散奔逃,桌翻椅倒,乱作一团。

那摊主与两个打手更是首当其冲,平日里他们见惯了修士因骗局而心神失守,却也只当是寻常风景。

可如眼前这般,言语间便化作索命修罗的景象,委实是大白天见了鬼!

他们立时吓得双腿发软,连滚带爬,却哪里还来得及?

那怪物发出一声混沌的嘶吼,身形一弹,便如离弦之箭般扑至近前,腥臭的狂风几乎要将人掀翻!

“跟他拼了!”

其中一名打手眼见退路已绝,凶性大发,怒吼一声,将全身灵力灌注于双拳之上,合身撞去,欲行困兽之斗。

然而,那怪物只是随意地一挥那只早已扭曲的不成形的右臂。

“啪!”

只听一声脆响,那打手连惨叫都未曾发出,整个人便如破麻袋般横飞出去,轰然撞塌了旁边一座货摊,半边身子都凹陷了下去,眼见是活不成了。

另一名打手见状,吓得肝胆俱裂,刚要转身,却已被那怪物另一只手抓住。

那怪物似乎极享受这般的恐惧,竟未立刻下杀手,而是将他缓缓提起。

只听“刺啦”一声,宛如撕开一块坚韧的破布,那打手的身躯,竟被它自腰间硬生生撕成了两截!

温热的鲜血与内脏“哗啦啦”地洒了一地,腥气冲天。

那怪物似乎对这血腥味极为满意,竟将那尚在抽搐的上半截身子凑到嘴边,张开那咧至耳根的巨口,“咔嚓咔嚓”地大口咀嚼起来,骨骼碎裂之声,清晰可闻。

那摊主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双目圆瞪。

那落魄修士原来是最下品的执火境修士,如今化作怪物后竟然宛若无敌一般,裤裆处登时湿了一大片,一股骚臭之气弥漫开来。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口中语无伦次地连连告饶:

“饶命……怪物爷爷饶命……别吃我……”

上官楚辞瞧着这般惨状,心头一震,脱口而出:

“是道殒!此人道心崩溃,人性已被浊流彻底吞噬!”

话音未落,一股比眼见怪物更深的寒意,却是涌上心头。

根据她所知的典籍记载与过往认知,浊流入体,该有心痕初现的征兆,有道心失守的挣扎,是一个逐渐沉沦、在彻底崩溃前尚有转圜余地的过程。

可眼前这人,竟是跳过了所有的前兆,直接从一个活生生的修士,彻底道殒成了一头只剩下本能的怪物!

这世间的浊流污染,竟已凶戾至此了么?

她想起了方才在酒楼中的自己。

那时的心神失守,她本以为只是一次危险的边缘试探,一次可以挽回的失足。

可现在看来,若非陆沉渊那一声恰到好处的呼唤,将她从那疯狂的呓语中强行拉回……

她要面对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渐进的道化,而是与眼前此人一般无二的、瞬息之间的彻底道殒。

一念及此,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背脊。

陆沉渊却不知上官楚辞转眼间想了这么多,听得“道殒”二字后,心头一动。

十年来,这等惨事他亦非首次得见,却只知统称为“道化”,今日方知,这般彻底沦为怪物的境地,在修行界中,原是有“道殒”这般说法的。

他瞧着那怪物正一步步朝着那摊主走去,尽管已不是初见,可心境却是不同以往:

“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被逼至绝路,是否亦会变成这般模样?”

“师父不允我修行,或正是怕我重蹈此人覆辙……”

陆沉渊定了定神,对上官楚辞道:“此等孽物,镇魔司不会坐视不理。咱们离远些,莫要被波及了。”

话音未落,便听长街尽头传来一声长哨。

只见数名黑衣劲装汉子已如夜枭般自屋檐上掠至,人人神情冷峻,目不斜视。

他们甫一落地,便各自散开,占据方位,不由分说,手中掣出婴儿手臂粗细的乌金锁链,凌空一抖,那锁链便如活蛇般飞出,交织成网,结成一座小小阵法,在怪物即将杀死那摊主前,将它困在了垓心。

那怪物左冲右突,嘶吼连连,却如何也挣不脱那乌金锁链的束缚。

为首一名汉子自怀中取出一面玄铁罗盘,口中念念有词,罗盘之上,登时亮起一道白光,直射怪物眉心。

只听“滋啦”一声,宛如热油泼雪,那怪物惨嚎一声,周身冒起阵阵黑烟,不过数息功夫,便化作一滩脓血,腥臭扑鼻。

那为首的汉子收了罗盘,目光如电,在四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缓缓扫过。

那罗盘上的指针,在经过陆沉渊与上官楚辞的藏身之处时,竟是微微一颤,不正常地偏转了半分。

那汉子目光一凝,正待细看,却已瞧清了上官楚辞那张俊秀的面容,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终是没有发话,只一挥手,沉声道:

“收队!”

数名黑衣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与一群兀自战栗不休的百姓。

陆沉渊看着镇魔司离去的方向,尽管知道镇魔司不会坐视不管,却还是被他们的强大与效率震撼到了。

上官楚辞似是看出陆沉渊心中所想,说道:

“望海潮在即,镇魔司在这镇海川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们提前布置了数十个浊流感应阵,一旦某处的浊流浓度超过阈值,他们便能及时赶到。这次,算是他们反应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