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越是漂亮,越是危险

白衣公子闻言,折扇一收,在掌心轻轻一敲,微微笑道:

“住店。劳烦掌柜的,备一间上好的雅间。另外,往后不必称呼‘公子爷’,叫我楚公子即可。”

他声音清朗悦耳,言语间虽是客气,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

钱掌柜连声应是,点头哈腰地便要前头引路。

见那“楚公子”踏入客栈的那一刻,陆沉渊却是吃了一惊。

是他!

那个在陋巷之中,一面说着“零和博弈”这等闻所未闻的古怪家乡话,一面又轻描淡写地勾勒出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毒计的上官楚辞!

他怎会在此处?

又为何要用“楚公子”这等假名?

他来这鱼龙混杂的观潮客栈,目的何在?

昨日那番话,究竟是试探,还是说他当真便是那等心性凉薄之人?

无数疑问,一瞬间涌上陆沉渊的心头。

便在他心神激荡之际,那上官楚辞的目光,已然漫不经心地扫过了整个大堂。

她掠过了那些满眼惊艳的江湖客,掠过了那几个心怀鬼胎的泼皮,也掠过了那位卑躬屈膝的钱掌柜。

最终,她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身着粗布、手持抹布的少年身上。

只见她微微一怔,随即,那张俊秀得不似凡人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笑容,仿佛穿透了满堂喧嚣,只为他一人而绽。

……

陆沉渊只见那钱掌柜躬着身子,与平日里颐指气使的模样判若两人,心中正自暗哂,却见那白衣公子目光一转,已落在了自己身上。

“哦?”

上官楚辞唇角含笑,折扇轻摇,竟是径直朝他走来,朗声道:“陆兄,你竟在此处当差么?那可真是巧了。”

这一声“陆兄”,不啻于平地起了一声惊雷。

钱大海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色,一双小眼在陆沉渊与那白衣公子间来回打量,眼底深处尽是狐疑与惊诧。

他在这镇海川迎来送往数十年,识人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眼前这位公子爷,无论是衣着气度,还是身后那几个护卫身上隐而不发的煞气,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其出身之不凡。

这等人物,竟会称呼自己店里那个闷葫芦般的打杂小子为“兄”?

周遭几桌零散的茶客,本是百无聊赖地瞧着热闹,此刻亦是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

陆沉渊只觉那些目光如芒在背,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尚未答话,上官楚辞已是转头对钱大海微笑道:

“昨日于街上偶遇些许麻烦,多亏陆兄高义,拔刀相助。在下这份人情,至今还未还得。掌柜的,你这店里,当真是卧虎藏龙啊。”

此言一出,钱大海目光连连闪烁,再看陆沉渊时,眼神已全然不同。

他脸上那份惊诧迅速敛去,化作了然与更深的谦恭,对着陆沉渊笑道:

“原来如此!嘿,陆小子,你瞧你,有这等侠义事,怎地也不与老哥我说上一声?”

说着,他又对着上官楚辞谄媚道:

“公子爷快请上座!陆小子,还愣着作甚?没见贵客临门,还不快去沏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来!”

陆沉渊心中念头急转,面上不动声色,只应了一声,正欲转身,却听上官楚辞又道:

“不急。我与陆兄,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说罢,她目光在那几名玄衣护卫身上轻轻一扫。

那几人当即会意,不动声色地散开,隐隐将这一方角落与大堂隔绝开来,虽未有何动作,却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令旁人再不敢窥探。

钱大海亦是识趣,打了个哈哈,自去别处招呼。

一时之间,这方天地,便只剩下陆沉渊与上官楚辞二人相对而立。

上官楚辞收起折扇,用扇骨在自己掌心轻轻敲击,那双明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凝视着陆沉渊。

她压低了声音,那清朗的语调中,却带上了一丝说不清的玩味与戏谑。

“陆兄,”

她缓缓开口,“你那位红颜知己呢?你的那个女人,怎地这会儿,不见她陪着你?”

陆沉渊闻言目光一缩。

他如何也未曾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单刀直入,将他昨日于盛怒之下的狂言,就这般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她当时竟也在场?!

一念及此,滔天的羞恼与窘迫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仿佛又回到了昨日街头,被无数目光聚焦,耳畔尽是那小侯爷轻佻的哄笑,与自己那句石破天惊的宣言。

可紧接着,他又思绪翻涌,想起了刚刚经历的无声噩梦——

那柄清冷的长剑,师父脸上那化不开的悲怆……

这万般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一起,陆沉渊只觉胸中气血翻腾,一股狂乱暴虐的念头直冲顶门。

这心神剧震之下,他一直强行压制着的那股源自身体深处的诡异力量,竟如挣脱了枷锁般,于刹那间,泄出了一丝!

那一丝力量,无形无质,却带着一股源自深渊的冰冷与死寂,顺着陆沉渊的意念,悄然弥漫开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嗡”的一声幽微轻响,自那柜台旁的角落里,突兀地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令人不适的诡异感。

陆沉渊只觉自己体内那丝失控的力量,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竟不受控制地被“扯”了出去,投向那声音的源头。

他心头一震,用余光瞥去,正是钱大海平日里视若性命的那尊青釉缠枝莲纹花瓶。

只见那花瓶那缠枝莲叶的纹路深处,竟有一道极细微的、宛如活物的墨色流光一闪而逝,快得便如一场错觉。

钱大海脸上的笑意僵硬了一下。

他下意识朝那花瓶望去,眼里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那份失态只维持了短短一瞬,便强行压下,脸上又堆起了那副精明的笑容。

上官楚辞脸上的笑容,却是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

她似是全未察觉这诡异的一幕,只是如翩翩公子般优雅地寻了张邻近的八仙桌坐下,对着兀自心神激荡的陆沉渊招了招手。

“陆兄,还愣着作甚?贵客临门,连杯茶水也无么?”

陆沉渊心头狂跳,强自按捺下翻腾的气血,走上前去,提起茶壶。

倒茶的时候,思绪百转。

不知道方才的一幕,到底泄了自己几分底。

便在此时,只听上官楚辞那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声音,在他耳畔悠悠响起。

“陆兄,可曾有人与你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顿了一顿,目光似是随意地瞥了一眼那角落里的花瓶,又似是意有所指地看着他。

“越是漂亮的东西,里头盛着的东西,或许便越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