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噩梦
熟睡后,陆沉渊堕入了一个无声的噩梦。
梦中,天地混沌,四野茫茫,唯有一人一剑。
他看不清自己的身形,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那种冰寒彻骨的孤寂。
前方,一道青衫人影。
静静伫立,如一株遗世独立的青莲,风姿绝世。
是师父。
他心中刚涌起一丝暖意。
那暖意便被一抹彻骨的寒光瞬间冻结。
一柄剑,一柄清冷如秋水的长剑,不知何时已递到了他的胸前。
没有半分花巧,亦无丝毫声息,就这般直直地刺了进来。
他低下头,能看到那剑锋自后心穿出,一滴鲜血,顺着剑尖,悄然滑落。
血滴在空无一物之处,却似滴滴答答,落在心上,也落在万丈深渊。
他感觉自己的性命,正随着那滴落的血,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没有挣扎,亦未发一言,只是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执剑之人。
那张他愿以性命去守护的绝色容颜上,此刻无半分快意,只有化不开的悲怆与决绝。
两行清泪,正自她那双总是带着三分醉意的桃花眸中无声滑落。
她杀了他,却比他更痛。
……
陆沉渊猛地自梦中惊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
那心口被利剑洞穿的剧痛与冰冷,竟是如此真实,让他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他大口喘着粗气,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胸口,衣衫之下,肌肤完好如初,并无半分伤痕。
他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仍在客栈后院那间破旧的柴房之中。
一缕清辉自柴房那破旧的窗棂间洒落。
就在这朦胧的月光中,他看到了一道侧卧的身影。
那身影蜷缩在他身侧的干草堆上,身上只盖着他那件半旧的外衫。
如墨的长发铺散开来,一张绝美的侧颜在月下静谧安详,长长的睫毛投下两道浅浅的阴影,鼻息匀停,显是已然熟睡。
竟是师父!
陆沉渊心头大震,一时之间,竟忘了方才那噩梦带来的恐惧,只剩下满心的惊愕与无措。
昨夜惹她生气,本以为她定会如往常那般,独自一人到那屋顶之上,对月独酌,直至天明。
他如何也未曾料到,她竟会回到这狭窄冰冷的柴房里来,就睡在他的身旁。
他不敢想象,她是以何等心境走下那清冷的屋顶,又是以何等目光,看着床上那个已然熟睡、却伤透了她心的人。
就在这时,他悚然一惊。
梦魇的余悸尚在,体内的怪物却异常的沉寂。
陆沉渊迅速检视自身,发现那本该在噩梦后蠢蠢去动的异化,确实分毫未显。
他很快想到了与赵承德发生冲突时,司徒疑似用一滴酒便解了他当时的诡异状态。
莫不是师父提前有了预料,特地过来帮我压制住了它?
一念及此,那句“以后莫要再回来见我”的言语,便悄然浮上心头。
他望着司徒那张精致动人的睡颜,前所未有的后悔与愧疚,便如决堤的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旋即又想起方才的噩梦。
对自己这般好的师父……当真会杀死自己么?
他竭力想说服自己,此不过荒诞一梦,是自己白日里胡思乱想,夜间才有的魔障。
可他脑海中,却又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一剑斩天的噩梦。
那个梦,已然被万仞山弟子的言谈所印证,并非虚妄。
那这个梦呢?
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那究竟是早已刻在他魂魄深处的过往,还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的将来?
……
日头已然西斜,观潮客栈的堂内依旧人声鼎沸。
陆沉渊已从半夜的噩梦中恢复过来,这件事情他不准备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他的师父。
此时他正手持一块半湿的抹布,在一张油腻的八仙桌上缓缓擦拭。
他动作不快,神情专注,一双眼却并未落在桌面的油污上,而是透过人丛的间隙,凝望着角落里那最不寻常的一桌。
那一桌,坐的正是昨日那四个出千的泼皮。
可与他们同坐的,竟还有一人,便是昨日输得几欲倾家荡产的绸缎商人张老板。
陆沉渊心头一动,暗自思忖: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张老板昨日分明被这伙人算计,失了毕生积蓄,按理说该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怎地今日反倒同席而坐,瞧那模样,虽仍有几分局促,却不似有深仇大恨,反倒像是畏多于恨?”
只见那尖嘴猴腮的汉子,此刻正满面堆笑,亲自为张老板斟酒,口中说着些什么。
张老板只是唯唯诺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色却比哭还难看。
这伙人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浑浊气流,似乎变得更明显了,那是一种充满了腐朽的气息,寻常人只觉阴冷不适,于他而言,却如黑夜中的灯火般醒目,牵引着他体内深处那蠢蠢欲动的怪物。
他不动声色,拎起一壶新烫的烧刀子,迈开步子,便朝着那桌走去。
“几位客官,要添些酒么?”
他走到桌前,声音平淡,目光却在那几个汉子与张老板脸上一一扫过。
那尖嘴猴腮的汉子头也未抬,只伸出一只手挡在酒壶前,冷冷道:
“不必了,我们这儿的酒,够喝。”
他虽是拒绝,一双眸子却如鹰隼般,在陆沉渊身上一扫而过,那眼神中透出的警惕与阴冷,绝非寻常赌棍所能有。
陆沉渊心头一凛,只觉被他这么一瞧,竟有如芒在背之感。
他不再多言,只微微躬身,退了回来。
心中那份疑窦,却是愈发深了。
尽管没有抓住证据,但他总觉得这些人逗留在这客栈里,应当是另有所图,便是那看着唯唯诺诺的张老板,也透着一种难言的诡异。
念及巷弄中那位深不可测的白衣公子,那场看似拔刀相助、实则自作多情的闹剧,陆沉渊心中愈发警惕。
这个镇海川,已非他过去所熟知的那个江湖。
便在他退回柜台之际,邻桌几个身形彪悍、满面风霜的汉子,正自高谈阔论,声音豪迈,压过了周遭的嘈杂。
只听其中一个络腮胡大汉,将一只牛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慨然道:
“听说了么?那伙子从南海来的海外散修,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带着那等异宝,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镇海川!”
另一人立刻接道:“怎能不知?‘沧海月明玉’!嘿,这名头,当真是又亮又响!据说那宝玉有拳头大小,通体幽蓝,月下能自放清辉,宛如一轮明月沉于深海,乃是天地奇珍!”
“奇珍是奇珍,却也是催命的符!”
先前那大汉冷笑道,“此地鱼龙混杂,多少宗门高人、邪魔外道都盯着呢。我瞧那伙海外散修,不出三日,怕是就要人财两空,连尸骨都寻不见!”
只听那第三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你们只知其珍,却不知其妙。我可听说了,这沧海月明玉最神异的用处,并非好看,而是能压制浊流,清净道心!”
“什么?!”
“竟有此等神效?!”
那几个汉子齐齐失声,眼中尽是贪婪与震惊之色。
陆沉渊也忍不住心头一震,却不知道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这能压制浊流的宝物,对自己是否也有帮助。
毕竟自身的情况与真正的浊流似乎又不太一样。
就在此刻,客栈门口的喧哗声忽然一静。
众人皆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杯中物、口中言,齐齐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门外缓步走进一行人来。
为首的是一位公子哥儿,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着一袭月白绸衫,面如冠玉,唇若涂丹,气度雍容,手中一柄白玉折扇,轻轻摇曳。
他身后,紧随着两名玄衣护卫。
这两人均是气息沉凝,双目开阖间精光内蕴,显是修士高手。
一行人走进来,竟让这本就拥挤的大堂,显得促狭了几分。
那早已练出一双火眼金睛的钱掌柜,一见来人这般气派,立时从柜台后头迎了出来,满脸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菊花,躬身道:
“哎哟,这位公子爷,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