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举头望明月

待到船舱之内,再次只剩下主仆二人,上官楚辞这才轻声道:

“沈叔,刚才的事情你怎么看?”

那被她称作玄七的玄衣修士,本名叫做沈归舟。

乃是问道九重天第五重的观澜境修士,同样也是兰陵王府代号玄七的死士。

沈归舟沉吟了下,说道:

“可以肯定的是,那不是道殒,道殒是道心溃灭、人性被浊流彻底吞噬,修士也会彻底堕落为只剩下疯狂与本能的怪物。”

“在那之前,必有道心失守之兆,其势如山崩,其形若妖魔。而那少年仅是出现轻微的道染变化,而且以他当时的表现来看,显然还保持着一丝理智。”

“不过,尽管说不是道殒,却又能够以凡人之躯,凭借诡异的气势同时震慑住立心境的赵承德,以及他那四位执火境的护卫……”

上官楚辞若有所思,自语道:“既不是道殒,也与修士寻常的心痕表现不同,等等……”

“沈叔,你有没有感觉他这种情况,有点像是浊流邪教中的掌灯人?”

“那帮疯子就是通过开门与聆听,主动拥抱疯狂、掌控浊流,本应是诅咒的道化,也成为了他们实力的一部分。”

沈归舟摇了摇头:“郡主,陆沉渊只是未曾执火的凡人,何以看到世界的浊流,又谈何主动掌控?”

上官楚辞没有头绪,话锋一转道:

“沈叔你注意到了没有,他是怎么从那种特殊的状态挣脱出来的?”

“是的,一滴酒。那少年的师父用一滴酒解开了。”

“沈叔你见多识广,可曾见过什么手段,能够以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描淡写的解开修士的失控?”

“闻所未闻。”

“是啊,闻所未闻。”

上官楚辞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轮悬于海面之上的明月,若有所思。

“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如何教你?”

这是司徒的声音,略显平淡。

陆沉渊急道:“你不是常说,自己剑术天下无双么?”

“哦?有么?”

司徒侧过头,眸子里却无半分笑意,“许是醉话,我记不得了。”

说罢,她便不再理会,身形一转,竟是寻了根粗壮的树枝,斜斜躺了上去。

不多时,便没了动静,仿佛当真睡着了一般。

陆沉渊心中一阵失落,他呆坐片刻,瞧着她那静谧的睡颜,胸中忽地涌起一股少年人的意气,忍不住道:

“师父若不教,那我……便去寻个肯教我的师父!”

他本以为司徒已然睡熟,哪知话音刚落,便听那树枝上的人影轻轻一颤。

司徒并未起身,只传来一句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的话语:

“那你去罢。”

她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以后莫要再回来见我。”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陆沉渊大惊失色,忙道:

“为……为什么?”

司徒沉默了良久,久到陆沉渊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才听她又道:

“没什么,你去罢。”

陆沉渊心中一慌,只当是自己方才的话惹恼了她,急道:

“师父,你……你可是生气了?”

“生气?”

司徒忽然自嘲一笑,脸上流露出一丝落寞,轻声说道: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既教不了你什么,何必强留你在身边?又有什么脸面生你的气?”

陆沉渊听她这般说,更是心慌意乱,可还是不解,想着错便错了,不如就错个明白,问个清楚:

“师父,我想听你说个原因,为什么不肯教我修行。”

司徒轻叹一声,没有看他,目光飘向远处那片被月色浸染的黛色山峦,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说与这满天星辰。

“渊儿,你当修道是拾级而上,一步步走入那天上仙宫么?”

她拿起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

“错了。”

她声音有些飘忽,带着几分酒后的迷离,也带着几分彻骨的沧桑。

“所谓修道,不过是拿起一把刀,在自己身上一笔一划地刻字。所谓长生,不过是将自己那颗心活生生地掏将出来,放在三昧真火上,日夜炙烤。”

“烤到最后,皮肉成了琉璃,心肝成了焦炭,连自己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都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具追着那虚无缥缈之光的空壳子罢了。”

她缓缓转过头,一双桃花眼在月下深不见底。

“这等‘好事’,你当真想要么?”

陆沉渊看着她,认真道:

“师父都已经天下无双了,还没有成为失去自我的无心之人,为什么我就不行?”

“好事也好,坏事也罢,我只是想要保护你而已。”

司徒怔了一会儿,说道:“你不懂,你与我终究是不同的,而且我也不想再次……”

说到这里,似乎有一滴晶莹的水珠淌过她的脸颊。

师父是流眼泪了么?

陆沉渊不确定,因为他从未见师父流过眼泪。

上官楚辞沉默了半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沈归舟诉说:

“一个看似凡人却身怀诡异力量的少年……一个深不可测却风华绝代的师父……再加上我这不请自来的援手……”

“沈叔,他身上的好运气,是不是太多了些?”

“这般气运……当真像极了话本里,那些所谓的天命之子。”

她说到此处,话音忽地一顿。

沈归舟侍立在侧,忽觉舱内那炉安神香的气味,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寒意冲淡了些许。

他目光一凝,只见自家郡主端着茶杯的手,指节无端地收紧,青葱玉指的边缘,竟泛起一丝不正常的苍白。

他眼角的余光,更瞥见郡主那光洁如玉的颈侧,肌肤之下,仿佛有一道细微的墨痕一闪而逝。

待他定睛再看时,那墨痕早已消失无踪,只余一片细腻的白皙,仿佛方才所见,不过是灯火摇曳下的错觉。

然而,郡主周遭那股安稳沉凝的气息,却实实在在地紊乱了。

沈归舟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垂首低声问道:

“郡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上官楚辞似乎被他的声音惊醒,她抬起头,勉强地对他笑了笑: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些陈年旧事罢了。”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声音有些飘忽:

“归舟叔,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沈归舟看着她那双不再锐利、反而充满了迷惘的眼睛,心中一沉。

但他知道,有些心魔,只能靠自己去渡。

他一揖到底,应道:“老奴,就在舱外。”

上官楚辞望着那轮明月,不自觉想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句来,喃喃自语道:

“如果……他才是世界的主角,那我这个穿越者,又算什么?”

“难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我一个天外来客?”

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猜想,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如果我的穿越,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为了配合世界主角而特地设计的……那我岂不是成了他身边的一个……新手大礼包?”

“如果……连我的穿越本身,都是被安排好的……”

“那我所谓的现代认知,我的父母,我的过往,我那二十年的人生……焉知是不是一段被植入的虚假记忆?”

上官楚辞那张俊俏的脸蛋霎时一白。

只觉得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变得摇摇欲坠。

“不……那些记忆那么真实,怎么可能是假的!”

司徒还是狠心拒绝了,待陆沉渊心神恍惚地离去,这屋顶之上,便只剩下司徒一人。

夜风吹过,卷起她一缕青丝,也带来了几分沁骨的寒意。

她又想喝酒,举起葫芦。

却只倾出几滴残酒。

她怔怔地看着那朱红色的酒葫芦,纤指在上头轻轻摩挲,月光下,依稀可见其上有些极淡的刻痕,不知是何年何月所留。

她就这般逆着月光,静静地打量着它,目光复杂难言。

上官楚辞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模糊的现代知识。

那些曾经清晰无比的公式、定理、历史事件,如今,竟像是被水浸过的旧书,其上的字迹开始晕染、褪色。

来到这个世界半年,当她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后,便开始想法设法的留住这些东西。

然而即便她将这些东西写下来,当她记忆模糊后,再看到自己记录下来的内容,并不能如想象中那般轻易回想起全部,而是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感——

她正逐渐变得不理解,那些曾经理所存在的事情。

“倘若真要我去辅佐什么所谓的主角,又何必让我遗忘过去的一切!!”

“可若那些记忆都是真的,我又要如何回去?”

“我该怎么做?”

“老老实实做我的上官楚辞就好了吗……”

上官楚辞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抓住窗外那清冷的月光,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的冰冷空气。

良久,司徒忽地嗤笑一声。

那笑声里,却再无半分平日的风流不羁,只剩下无尽的自嘲。

“你当真是为他好?”

“司徒啊司徒……”

她将那空了的酒葫芦抱在怀中,仰头望着那轮三千年不变的明月,低声骂道:

“你可真自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