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指点
其时已近晌午,观潮客栈内却不似昨日那般人声鼎沸,堂内只三三两两坐着几桌早客,多是些行色匆匆的赶路人。
师父还在楼上为那周姓商人解梦,陆沉渊寻了个门边的矮凳坐下,一面替师父瞧着那歪歪扭扭的“猜心”布幡,一面自怀中摸出半个冷硬的黑面馒头,就着晨间的凉风,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他正自出神,忽听身后脚步声响,一股熟悉的的气息已到了近前。
只见钱大海自厨房踱出,手中提着个油纸包,随手便向他怀里一抛。
陆沉渊下意识伸手接住,只觉那纸包尚有余温,入手微沉。
“别啃那死面疙瘩了,牙碜得紧。”
钱大海不耐烦的骂道:“这是辰时炸剩下没人要的,扔了也是糟践东西,你拿去垫补垫补肠胃。”
陆沉渊打开纸包,一股浓郁的油香登时扑鼻而来,却是两根炸得金黄酥脆的热油条。
他心头一暖,道了声“谢掌柜的”,便不再客气,拿起一根大口咬下。
钱大海也不走开,只寻了个干净的灶台边沿靠了,双手抱在胸前,眯着眼瞧他狼吞虎咽的模样。
待陆沉渊将一根油条吞下肚,正要去拿第二根时,钱大海却似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小子,昨儿个那手‘脚下拌蒜’的功夫,使得倒还算伶俐。”
他这话音不高,落在陆沉渊耳中,却不啻于一声平地惊雷。
陆沉渊咀嚼的动作登时僵住,抬起头,眼神警惕。
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那般隐蔽的动作,竟是半点也未瞒过眼前这位掌柜。
钱大海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顿时哑然失笑,那张胖脸上挤出的褶子里,满是过来人的了然。
“放轻松,我不是要找你麻烦。只是好奇,你那手不小心,是跟谁学的?瞧着不像是一般人能有的急智。”
陆沉渊含糊道:“以前跟着师父走江湖,见得多了,自己瞎琢磨的。”
“瞎琢磨?”
钱大海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玩味,“你那瞎琢磨,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你以为那几个是寻常赌棍?他们身上的味儿,隔着三条街我都能闻到。”
“你那一下,没失误还好,要是出了什么闪失,现在就不是在我这吃油条,而是被人拖到暗巷里放血了。
钱大海将口中油条咽下,抹了抹嘴,兴致倒似上来了。
他随手抄起一根干净的竹筷,在旁边沾了水的八仙桌上,一边比划,一边压低了声音,点拨道:”
“你瞧,那尖嘴猴腮的汉子,是个中老手,却有个改不掉的毛病。”
“他每回要使那以气驭物的下三滥功夫前,拿骰盅的左手,那根小拇指总会不自觉地往上翘那么一翘。这,便是他全身气机汇于指尖、将发未发之际的门户。”
他用筷子头在桌上重重一点,眼中精光一闪:
“下次再遇上这等事,你莫要再去碰那桌子,那是下乘手法,动静太大。你只消端着一壶新沏的滚茶……”
他顿了一顿,声音压得更低,表情也变得诡异了几分:
“在那茶水里悄悄混上一两滴灶房里杀过鱼的腥水。”
陆沉渊心头一凛,只听钱掌柜继续道:
“那等修行浊流之辈,其气机最是阴晦驳杂,却也最忌污秽。你算准了他那门户大开的时机,手腕这么一斜,让那几滴混着腥水的滚烫茶水,不偏不倚地溅在他那正要运气的指尖上。”
他手腕一抖,那筷子头便在桌面上画出一道极小的弧线。
“你想,他那凝聚了全副心神的一丝灵力,骤然被这滚烫与污秽之气一冲,会当如何?”
钱掌柜嘿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洞悉人性的狡狯:
“轻则气机岔走,当场反噬,让他头晕目眩;重则那股阴晦之气入体,怕是没个三五日都调理不回来。”
“到了那时,他心神已乱,气脉不畅,别说是操纵骰子,怕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如此一来,局也破了,人也废了,还没人知道是你动的手脚。这,才叫‘釜底抽薪,杀人无形’。小子,懂了么?”
一番话说完,他将筷子一扔,好整以暇地看着陆沉渊,带着一丝得色,仿佛在等待着这个后辈的拜服。
陆沉渊确实是大吃一惊,想不到这钱大海竟然还是一位高人,不由得想到他在花瓶前的诡异行为,他对浊流邪教如此熟悉,到底是什么身份?
心中正是波澜起伏,面上却丝毫不显。
只将那最后一口油条咽下,站起身来,对着钱大海长长一揖。
陆沉渊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少年人初窥门径的恍然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叹服道:
“晚辈今天才晓得,这江湖里的水,原来还有这么深!钱掌柜您这番点拨,当真是救了小子一命!”
“若非您提醒,小子下次再这般莽撞行事,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头,看似无意地追问了一句:
“只是……掌柜的,您怎么对那些‘道上’的门道,懂得这般清楚?倒像是跟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似的。”
钱大海一笑,道:“见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陆沉渊连连称是,心里面却暗自嘀咕:
“您老这哪是见过猪跑?这要不是亲自养过猪的,谁信呐?”
忽然听得楼梯处“咯噔”的脚步声响,正是他那便宜师父司徒施施然地走了下来。
只见她此刻脸上哪还有半分宿醉的慵懒,反倒是双眸清亮,神采奕奕,嘴角挂着一抹志得意满的浅笑,那模样,便如一只偷吃了鸡的狐狸。
钱大海一见司徒与周衍下楼,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拱手道:
“周爷!瞧您这眉宇舒展,神清气爽的模样,想必是心中那块大石,已然被咱们司徒仙姑给搬开了?”
“哎哟,那可真是大喜事!小老儿我没说错吧?咱们司徒仙姑的本事,那在这镇海川,可是独一份儿!”
说罢,他才转过头望向司徒,那笑容里多了几分试探:
“仙姑,您这回又是怎么指点的?可是又瞧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司徒的目光轻轻扫过钱大海,又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他刚刚用来比划的桌面。
“还成吧。”
她淡淡地说道,“倒也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是楼上住了只好奇心太重的野猫罢了。倒是钱掌柜您,生意兴隆啊。”
她伸出纤纤玉指,指了指一旁的陆沉渊,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这不成器的徒弟,木讷得很,平日里多亏了掌柜的您指点。您瞧,他这手艺,是不是又长进了几分?”
钱大海听闻“野猫”二字,眼皮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但旋即被他那更盛的笑容所掩盖。
他打了个哈哈,顺着司徒的话头道:
“哪里哪里!陆小哥天资聪颖,一点就透,是个做大事的料。小老儿不过是闲来无事,与他多说了几句这迎来送往的规矩罢了。”
他顿了一顿,目光转向司徒,诚恳说道:
“仙姑,说句不当讲的话。您这般神仙人物,在这小小的镇海川摆摊‘猜心’,实在是屈才了。”
“您瞧,这望海潮将至,多少达官显贵、宗门高人汇聚于此。您若肯挪步到我这客栈里头,小老儿我给您单辟一间上好的雅间,焚上最好的香,再供上您最爱的秋露白。”
“您只需偶尔露上一手,那银子,还不是大把大把地往您口袋里流?何苦在外头风吹日晒呢?”
司徒听罢,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神里满是戏谑:
“钱掌柜,你这算盘珠子,都快蹦到我脸上了。”
她摇了摇头,用一种懒洋洋的的语气说道:
“你这庙太大,我这尊小神仙,怕是镇不住。再说了……”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显得有些冷清的街道,悠悠然道:
“我这买卖,做的不是富贵人家的锦上添花,而是这凡尘俗世的家长里短。只有在这最吵闹的地方,才能听到最真实的心跳声。那些高门大院里的心啊,猜起来硌得慌。”
说罢,她不再理会若有所思的钱大海,拉起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陆沉渊,便向外走去。
陆沉渊没有细想,而是压低声音问道:
“师父,真成了?”
司徒斜睨了他一眼,眉梢一挑,那股子傲气便如云中鹤般,显露无遗:
“那是自然。你也不瞧瞧,是哪个出的马?”
陆沉渊往后一瞧,紧随其后的自然是那位自神都而来的贵客周衍。
他竟是微微躬着身子,落后司徒半步。
只见这位大主顾此刻再无先前那份沉凝稳重的气度,此时望向自家师父背影的神情,那叫一个恭谨,仿佛有种后学末进面见宗师大儒般的敬畏。
当周衍的目光扫过自己时,亦是与先前截然不同。
那眼神里,少了几分高高在上的打量,却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郑重。
陆沉渊见状,心中更是又惊又奇,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迫不及待的想向师父探问一二。
那周衍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物,一见陆沉渊凑近,似是要与他师父说些体己话,当即便对着司徒再次长身一揖,恭声道:
“仙姑今日点拨之恩,周某没齿难忘。仙姑既有俗务,周某便不多加打扰,这就告辞了。”
说罢,他又意味深长地瞧了陆沉渊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直待那周衍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陆沉渊这才按捺不住心中的震惊,凑到司徒身旁,压低了声音,问道:
“师父!您到底与他说了些什么?怎地将他唬成了这般模样?”
哪知司徒听了这话,眉头却是一皱,伸出根纤纤玉指,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一点,嗔道:
“去!什么叫‘唬’?为师我这叫‘指点迷津’,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到了你这小子嘴里,倒成了江湖骗子的勾当了。”
她顿了一顿,又似不屑地撇了撇嘴,道:
“再说了,我也没忽悠他。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他那宅子里之所以夜夜不宁,皆因楼上住了只好奇的野猫儿罢了。”
“啊?”
陆沉渊听得目瞪口呆,一脸的难以置信,心道:
“真就是这么说的?就这么一句,便将那瞧着精明无比的京城贵客给唬住了?这也太好骗了些罢?”
司徒却懒得再与他分说,只伸了个懒腰,向着客栈外头行去,一面走,一面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此间事了,时候尚早。瞧这街上冷冷清清,也没甚生意可做,倒是对面那太白酒楼里,想必正是热闹的时候。渊儿,你陪为师走一趟。”
她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那双桃花眸子在午后的阳光下,笑得便如一泓春水。
“正好,你也帮为师去换坛秋露白来。”
说罢,她自那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物,向着陆沉渊随手一抛。
陆沉渊连忙接住,只觉入手微沉,摊开掌心一看,却是一锭足有二两重的雪花官银,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银芒。
只听司徒的声音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与快活,悠悠然传来:
“那位周大人,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呐。”
陆沉渊登时张大了嘴巴。
他辛辛苦苦在客栈打杂一天,也就能挣回几十文铜板。
这二两银子,对他来说,可能就是他过去数月、甚至是半年的全部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