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发

陆沉渊早已起身,院中那口半旧的铁锅下,柴火正“毕剥”作响,锅内的小米粥已熬得稀烂,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朴素的谷物香气。

他将两个捏得结结实实的黑面饼子贴在锅边上烤着,待饼子烙出微黄的焦香,这才直起身,拍了拍手,目光习惯性地望向了头顶。

只见那布满了青苔和裂纹的屋顶之上,一道青衫身影正枕着双臂,睡得正香。

如墨的长发随意地铺散在灰色的瓦片上,几片被夜风吹来的落叶,顽皮地沾染其间。

她的一条腿还随意地搭在屋脊上,另一只手边,那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斜斜地靠着一块翘起的瓦当,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陆沉渊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便是他的师父。

高兴了,便睡在自己的床上;喝多了,便不知倒在院中哪个角落。

若是心中有事,便总爱躺在这屋顶之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天上的月亮,直看到月落星沉。

昨夜,她想必又是看着那天发了一夜的呆。

陆沉渊深吸一口气,运起师父教的那套不知名的粗浅吐纳法门,脚下在墙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一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屋顶。

他走到司徒身旁,先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酒葫芦扶正放好,这才蹲下身,轻轻推了推她的肩头。

“师父,该起了,粥熬好了。”

司徒眉头微蹙,逃避般侧过了身,将半边绝色的脸庞枕到自己的手臂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梦话还是呓语。

陆沉渊无奈,只得又推了推,加重了些声音:“师父,天亮了。”

这一回,司徒终是有了些反应。

只见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恼人的苍蝇,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声音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睡意:

“吵什么……天塌下来,不还有你这高个儿顶着么……再睡会儿……梦里的酒,它……它不要钱……”

说罢,竟是又没了声息。

陆沉渊瞧着她这副模样,既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十年间,这般情景早已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他知晓,若不用些法子,只怕自己去客栈干完了活计回来,她也未必能挪动半分。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故意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惋含的语气说道:

“罢了,既然师父不起,那我便自个儿去了。只是可惜了,昨儿听观潮客栈的钱掌柜说,今日有位从神都来的大主顾,出手阔绰得很,点名要听人解梦。”

“我本还想着,若能伺候好了,挣他个三五十文赏钱,便去太白酒楼给师父换那坛您念叨了许久的秋露白……”

他话音未落,只觉身旁人影一晃。

方才还睡得如烂泥一般的司徒,竟已坐起身来,一双本该是睡眼惺忪的桃花眸子,此刻却是亮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秋露白?”

她一把抓住陆沉渊的袖子,急急问道,“当真?那钱大海当真如此说?”

陆沉渊强忍着笑意,故作正经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不过师父您若还想睡……”

“睡什么睡!误了为师的酒,便是天大的事!”

司徒一跃而起,动作利落得不似个宿醉之人。

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理了理那略显散乱的青衫,催促道:“傻小子,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去取水来,待为师梳洗一番,这就去会会那位‘大主顾’!”

陆沉渊应了一声,转身去井边打水。

他提着水桶回来时,只见司徒正迎着晨光,伸着懒腰。

那宽大的青衫也掩不住她玲珑浮凸的身段,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在晨曦中若隐若现。

她似是察觉到了陆沉渊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展颜一笑。

那一笑,当真是春风解冻,百花齐放,便是这破败的小院,似乎也因此明亮了几分。

陆沉渊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连忙低下头,将水倒入盆中。

司徒行至盆边,掬起一捧清冽的井水,随意地泼在脸上。

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有几滴调皮地挂在了她那长长的睫毛上。

陆沉渊站在一旁,递过一块半旧的布巾。

便在此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师父的鬓角。

晨光之下,他看得分明,在那如墨的青丝之间,竟夹杂着一缕极不显眼的、如霜雪般的苍白。

那不是光线的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一根白发。

他心中不住抽了一下,师父瞧着不过二十许的年纪,怎会有白发?

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眼底。

只见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慵懒的桃花眼中,此刻因刚睡醒,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神采,却多了一抹一闪而逝的疲惫。

相比宿醉的疲惫,那更像是一种历尽了千帆万壑的倦意。

这抹倦意,与她那青春绝色的容颜,形成了一种触目惊心的矛盾。

陆沉渊心头一紧,脱口而出:“师父,你……”

“嗯?”

司徒抬起头,用布巾擦着脸,那抹疲惫早已消失无踪,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懒洋洋的神气,

“我怎么了?莫不是为师今日又好看了几分,瞧得你这小子挪不开眼了?”

“不……不是。”

陆沉渊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问道,“我方才,瞧见师父您有……有白头发了。”

司徒擦脸的动作微微一顿。

随即,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那湿漉漉的布巾,不轻不重地在陆沉渊额头上一敲,笑骂道:

“傻小子,定是你眼花了!为师我这般风华正茂,青春貌美,怎会有那老太婆才有的东西?”

她顿了一顿,又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随口道:

“再说了,便是有,那也是昨夜为你这小子的怪梦操心,熬夜熬出来的。你可得好好孝敬为师,否则,我这根白头发,便要记在你的账上。”

她话说得轻描淡写,可陆沉渊却不知为何,心中那份莫名的酸涩,却是愈发浓了。

他几乎可以确定,司徒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

……

自听潮阁顶楼凭栏远眺,整个镇海川的景致一览无余。

湛蓝的晴空之下,是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是人潮涌动的长街石巷,是港口处千帆竞渡的壮阔波澜。

这般气象,确是一派盛世风光。

上官楚辞却无心赏景。

只见她凭窗而立,一袭月白绸衫,衬得她身形挺拔,英气勃勃。

她手中那柄写着“天下为公”的折扇轻轻摇动,目光却未曾落在那片繁华之上,反倒是凝视着远处黑沉沉的海面,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一道黑影,便如从墙角的阴影中“生”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三步之处,单膝跪地,其气息与周遭的阴影浑然一体,若非亲眼所见,绝难察觉此处竟还有一人。

“郡主。”

上官楚辞并未回头,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中的折扇也停了摇动。

“都查明了。”

黑影言简意赅地禀报道,“这次的望海潮,来的客人,比明面上要多得多。”

“北边万仞山来了人,据说带队的是一位剑魁应无阙门下的核心弟子,连那艘有名的‘不败剑舟’都驶来了镇海川。”

上官楚辞没有意外,点头说道:“天垣四恒果然不会错过这次盛会。”

黑影顿了一顿,又道:“西边无间寺也派了人来。领头的是一位了尘大师座下的高僧,似乎是‘不’字辈的僧人。他们似乎察觉到了此地浊流气息异常,是冲着那些道化者来的。”

“无间寺的鼻子倒是比镇魔司的鹰犬还灵。”

上官楚辞露出讥诮的笑容,道:“但愿他们不要坏了我的好事。”

“我要你盯的大鱼,可曾露了尾巴?”

“据线报称,近期有疑似浊流邪教的修士进入镇海川。”

黑影的身子又低了几分,恭声道:“与此同时,我们的人昨夜在万民滩的观潮客栈附近,感应到了数股隐藏得很好的浊流波动。”

“哦?观潮客栈?”

上官楚辞用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掌心,在静谧的阁楼内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看来他们还是有所顾虑,不过没有关系,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主意,帮我联系镇魔司的人,就说我一桩大生意要跟他们谈谈,另外……”

她微微一顿,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传个消息出去,就说有一伙来自海外的散修,脾气火爆,不知天高地厚,身上还带着一件从南海换来的异宝,名为沧海月明玉。他们就快到观潮客栈了。”

黑影闻言却迟疑了一下,问道:“郡主这个消息……”

上官楚辞没有回头,只是将目光投往万民滩的方向,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

“现在是我说的。”

“但很快……”

她微微一笑。

“它就该是事实了。”

黑影顿时了然,颔首道:“属下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