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下为公

傍晚时分,日头已在西山之巅染开一片瑰丽的霞光,将镇海川的青石板路照得半明半暗。

陆沉渊自观潮客栈的后门走出,揉了揉有些酸胀的肩膀。

他今日多挣了三十个铜板,足够师父喝上两壶最劣的烧刀子了。

思及此,他脚步也轻快了几分,本想就此抄小路回那破败的住处,眼角余光却被街角的一幕给牵住了。

只见七八个袒胸露臂的泼皮,显是本地码头上的地头蛇,正将一个身着月白绸衫的少年公子围在当中,言语间满是污秽,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却无一人敢上前干预。

陆沉渊本无意理会,这镇海川鱼龙混杂,十年一度的望海潮将近,这等欺生之事,他早已见得惯了。

他只想赶紧回去,免得师父醒了酒,又嚷嚷着要拆了灶房。

他正欲转身,目光却在那少年公子脸上一扫,不由得微微一怔。

那公子哥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肌肤胜雪,竟是个俊秀到了极点的少年郎。

只是他身形略显单薄,此刻被一群恶汉围着,面上虽竭力保持镇定,但握着折扇的手分明害怕得打着颤儿。

陆沉渊心中暗道:“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公子哥儿,也不知是哪家不知世事的富贵人家,跑来这等龙蛇之地,岂不是自寻晦气?”

他摇了摇头,便要离去。

便在此时,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用一种极其下流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嘿嘿笑道:

“小公子,长得这么俊,是准备去哪个大户人家当‘兔子’啊?不如跟了爷几个,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伺候得爷几个舒坦了,往后这镇海川,你横着走!”

另一个泼皮立刻附和道:“大哥说的是!看他这细皮嫩肉的,怕是一碰就碎,咱们可得‘温柔’点!”

说罢,那汉子猛地一拍腰间的短刀,刀柄撞击着刀鞘,发出“锵”的一声闷响,他向前逼近一步,狞笑道:

“小公子,是自己识相点跟我们走一趟,还是让爷几个‘请’你走?”

听到这里,陆沉渊心头一跳。

那已然迈开的步子,竟如钉在地上般,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他想起了师父。

师父平日里总爱说一句醉话:“何谓修行?不过是求个念头通达罢了。心中有不平,却强行按捺,那便是在给自己种心魔,酒再多也浇不灭。”

他瞧着那只即将触碰到少年脸颊的脏手,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恶心与烦恶,自心底翻涌上来。

“这口气若是不出,怕是今晚的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一念至此,他再不犹豫。

陆沉渊目光一扫,落在旁边一个卖馄饨的摊子上。

只见那摊主见有热闹可看,正自伸长了脖子,浑然不觉。

他心下已有了计较,当即身子一矮,佯装在路边拾掇鞋履,却暗中伸脚,在那摊子的一条腿上轻轻一勾。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那整锅滚烫的馄饨汤并着十数个白生生的馄饨,便如天女散花般,不偏不倚地朝着那群泼皮的脚下泼了出去!

“哎哟!我的娘诶!”

“烫死我了!”

热气蒸腾,白雾弥漫,烫得那几个泼皮鬼哭狼嚎,纷纷跳脚躲闪,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那卖馄饨的摊主也是一愣,随即捶胸顿足,正要破口大骂。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一道身影却动了。

陆沉渊自蹲着的身形倏然站起,动作没有半分慌乱。

他左手不知何时已摸出几枚铜板,看也不看,反手向后一抛。

只听“叮当”几声脆响,数枚铜钱竟是越过沸腾的白雾,精准无误地落在了那摊主面前的钱碗之中,分毫不差。

“老板,汤钱,不必找了。”

一句清晰冷静的话语,穿透了所有的嘈杂与哀嚎。

那摊主被这手精准的投钱功夫震得一愣,到嘴的骂声也咽了回去。

也就在同一瞬间,陆沉渊的身形已如离弦之箭般,没有丝毫停滞,朝着那惊愕中的白衣公子激射而去。

没有去瞧那公子哥的脸,只伸手过去,一把抓住他冰凉柔腻的手腕,低喝一声:

“走!”

便将他扯进了旁边一条深不见底的窄巷之中。

巷壁挂着不少渔网,空气里满是海盐和鱼干混合的独特气味,整个巷子又深又暗,将外头的喧嚣与叫骂声尽数隔绝。

陆沉渊奔出十数丈,确认无人追来,这才松开手,靠在墙上喘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那公子哥,本想说几句场面话,却见对方正自低头,轻轻揉着被自己抓得现出一道红痕的手腕。

那公子哥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非但没有半分感激之色,反倒带着几分玩味。

“这位兄台,倒是好身手,也好大的力气。”

那公子哥的声音清脆悦耳,只是语气中带了丝说不清的意味。

陆沉渊一怔,道:“此地不宜久留,那些人怕是很快便会追来。公子还是快些寻个地方躲避,或是早些离开这镇海川为好。”

那公子哥却不答话,只将那柄白玉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面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

他轻轻摇着扇子,向前走了一步,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雅香气,便随着夜风,飘入陆沉渊的鼻中。

“只是,”

只听他轻笑道,“你又怎知,我需要你来救?”

陆沉渊被他问得一愣。

他沉默了片刻,隐约明白过来,自己大概是多管闲事了,平淡答道:

“我不知,也无需知。我只知道,他们的嘴太脏,吵到了我的耳朵。他们站的地方,碍了我的眼。”

“我瞧着不顺眼,便出手了。便是这般简单。”

听了这话,那公子哥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收起折扇,用扇骨在自己光洁的下巴上轻轻一点,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

“念头通达……有趣,当真有趣。”

他悠悠说道:“在下上官楚辞。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陆沉渊。”

陆沉渊转身便要走,却被折扇挡住了去路。

上官楚辞那张俊秀的脸上笑意不减,只是眼神变得锐利了几分:

“陆兄这便要走了?救了人,连杯谢礼的酒都不喝,可不是江湖人的规矩。”

陆沉渊皱眉:“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况且,阁下似乎也并不需要。”

“哦?”

上官楚辞用扇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掌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陆沉渊,

“你怎么就断定我不需要?就因为我看起来镇定?或是我方才反问了一句?陆兄,这你可就想错了。”

他向前又走近了半步,压低声音轻笑道:

“对付那种人,打一顿是下策,是治标不治本。”

陆沉渊的瞳孔微微一缩,他从这句看似平淡的话里,嗅到了一丝与对方那张无害脸庞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

上官楚辞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真正有效率的办法,是查他们的背景,找到他们的软肋。比如那个领头的,我刚才听人说,他有个嗜赌如命的弟弟。”

“只要稍加利诱,让他在赌坊里欠下一大笔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到时候,都不需要我们动手,自然有赌坊的人会去处理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比打他一顿解气多了,也干净得多,你说是吗?”

说完这话,他含笑看着陆沉渊,等待着他的反应。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陆沉渊的心中,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弱公子生出了强烈的警惕。

他并不忌讳得罪人,但也讲究“祸不及家人”的江湖道义。

对方这番话,轻描淡写之间,却是透着一股足以让人不寒而栗的狠辣。

上官楚辞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一闪而逝的沉默,他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打破了这片寂静:

“怎么?觉得我心狠?陆兄,你这就不懂了。”

“这世界,就是个大型的零和博弈现场,你不去算计别人,别人就会来算计你。想要活得好,就得比别人更狠,更会卷。”

“零和博弈?”

陆沉渊捕捉到了这个他从未听过的词,本能地反问了一句。

“嗯?”

上官楚辞心中一动,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他反应极快,立刻用扇子掩住半边脸,轻咳一声,笑道:

“哦,是我家乡的一句土话,意思大概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粗鄙了些,让陆兄见笑了。”

他收回折扇,不再阻拦,侧身让开了一条路,语气也恢复了最初的慵懒:

“罢了,看陆兄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喜欢听人说教的。今日多谢援手,这份人情,我记下了。我们后会有期。”

陆沉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巷子的黑暗尽头。

上官楚辞站在原地,轻轻摇着扇子,直到再也看不见陆沉渊的背影。

他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郡主,那几个泼皮……”

“不必处理了。”

上官楚辞淡淡地说道,声音已变为了女性的清泠,玩味的望向陆沉渊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

“我刚才那一套降维打击的现代思路,他似乎听懂了?”

她低头轻轻摸了摸方才被陆沉渊抓得泛红的皓白纤腕,唇角微微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