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8章 糙汉柔情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猪圈旁那半筐鲜嫩欲滴的猪草,带着晶莹露珠,就刺眼地堆在那里。
苏妙妙拎着泔水桶,脚步猛地顿住。怎么回事?昨天她还发愁今天轮到自己割猪草,这活儿又脏又累……是谁?
“妙妙啊,”隔壁张婶子挎着篮子路过,笑得一脸促狭,“一大早就看见陆同志在坡上忙活呢!那镰刀挥得,跟打仗似的!就是虎口好像让草叶子给划拉了一下,啧啧,那血珠子滴在草上,看着都疼!”
苏妙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几乎是扑到那筐猪草前,手指急切地翻找着。翠绿的叶片间,几滴已经凝固成暗褐色的血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眼底!
虎口划伤!他天不亮就去割草,受伤了还一声不吭!这个闷葫芦一样的男人!
陆子期你这个笨蛋!不要命了吗?!猪草我自己能割!你的手是铁打的吗?!
一股又酸又涩又带着莫名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她死死咬住下唇,转身就往知青点后面的草坡跑。坡上,镰刀划过的痕迹杂乱却有力,清晰地指向深处。在一块凸起的石头旁,几滴暗红的血迹断断续续,一路蜿蜒,指向村子深处——那是陆子期干活的方向。
苏妙妙站在原地,心乱如麻。想去看看他的伤,又拉不下脸;想装作不知道,可那刺目的血迹和男人沉默隐忍的样子,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直到日头毒辣辣地晒在头顶,苏妙妙才磨磨蹭蹭往回走。她打定主意,晚上一定要把前几天跟王婆学的止血草药给他送去!
可还没等她捣好药粉,下午出工,就在田埂上撞见了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男人。
陆子期扛着锄头迎面走来。他左手手掌缠着厚厚的布条,裹得严严实实,但布条边缘,还是倔强地洇出了一抹刺眼的暗红!可他走路的步伐依旧沉稳有力,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痛楚,仿佛那只缠满布条的手是别人的。
苏妙妙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钉在他受伤的手上,心口揪得更紧了。
“你的手……”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小伤。”陆子期脚步未停,只在她面前略微停顿。他深邃的目光在她担忧的小脸上快速扫过,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下午日头毒,别傻站着晒晕了。”
话音未落,他已扛着锄头大步流星地从她身边走过,只留下一阵裹挟着泥土和汗味、却莫名让她心跳加速的气息。
苏妙妙捏紧了口袋里刚摘的,还带着体温的止血草叶子,看着他头也不回的高大背影,气得跺了跺脚,心里又急又恼。
陆子期!你个大木头!疼死你算了!谁要管你!
傍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知青点门口,苏妙妙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那个格格不入的粗瓷大碗。碗口被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布仔细盖着。
她狐疑地掀开布——大半碗清澈透亮的糖水!丝丝缕缕的冰凉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燥热。碗底,沉淀着一层厚厚的,颗粒分明的白糖渣子,像撒了一层细雪。
是他!只有村头那口深井,才能冰镇出这么沁凉的糖水!这年头,白糖金贵得像金子!这大半碗,得放了多少糖?可他居然……连搅匀都不会?!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糙汉!笨死了!糖都不搅开!齁死人了!
嘴上嫌弃着,身体却很诚实。她端起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尖。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甜!甜得发齁!那没化开的糖渣硌着舌尖,带来一种粗粝又真实的甜腻感。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糖水滑入喉咙,驱散了所有疲惫和燥热,也奇迹般地抚平了下午那点小脾气。不知不觉,连碗底那些硌人的糖渣,都被她一点点抿化了咽下去。心里某个角落,也像被这碗笨拙的糖水,泡得又软又甜。
第二天清早,河边。
苏妙妙刚蹲下准备洗衣服,就看到对岸那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来。陆子期手里攥着一个小布包,目标明确,径直走到她面前。
“拿着。”他言简意赅,直接把布包塞进她手里,动作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霸道。
苏妙妙疑惑地打开。一块巴掌大的布料抖落开来——淡粉的底子,印着一朵朵……土里土气的明黄色大花!料子是当下最时髦金贵的“的确良”,轻薄挺括,阳光下甚至有点晃眼。可这审美……苏妙妙嘴角抽搐,这配色和花样,简直比她房东王奶奶的围裙还“复古”!
“这……?”她捏着这块土得掉渣的“的确良”,哭笑不得。
“军用肉票换的。”陆子期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三张。”
苏妙妙倒吸一口凉气!军用肉票?!那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硬通货!一张票就能换一大块肥得流油的五花肉!三张!他居然用三张军用肉票,换了这么一小块……丑布料?!
“你疯啦?!”苏妙妙急得把布往他怀里塞,小脸都涨红了,“这么金贵的票!换这个?快拿回去退了!能换好多肉呢!”
“退不了。”陆子期根本不接,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固执地看着她,目光精准地落在她洗得发白、袖口处磨破了一个小洞的旧衬衫上,“你衣服破了。用这个补。”
苏妙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袖口。那个小小的破洞,她自己都忽略了。他竟然……注意到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
她低头,再看看手里这块土气十足却又昂贵无比的的确良,再看看他左手缠着隐隐透出血迹的布条,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粗糙的大手紧紧包裹住,又酸又胀,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冲上眼眶,堵得喉咙发紧。
最终,她默默收回了手,把这块承载着沉甸甸“土味”心意的布料紧紧攥在手心,声音细若蚊呐:“……谢谢。”
陆子期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柔和了一瞬,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仿佛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这才转身,利落地挑起水桶走了。
夜里。
知青点一片寂静。苏妙妙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块土气的粉黄碎花布,被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一遍遍摩挲着。
布料光滑微凉,印花的纹路清晰。丑是真的丑,可……这是他用三张能换大肥肉的军用肉票换来的!是他注意到她袖口破了,笨拙地想要“补”给她的心意!
指尖抚过布料的每一寸,白天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回放:他虎口滴血割草的背影,缠着布条却若无其事扛锄头的侧影,那碗甜得发齁带着糖渣的冰镇糖水,还有他塞给她布料时那不容置疑又暗含期待的眼神……
这个糙汉啊!
不懂风花雪月,不会甜言蜜语。
他的柔情,是清晨带着血珠的猪草,是午后甜得发齁的冰镇糖水,是傍晚这块土气又金贵的的确良补丁。
笨拙直接,甚至有点傻气,却像无声的春雨,霸道又不容拒绝地,一点点浸润了她干涸又戒备的心田。
苏妙妙把布料按在怦怦直跳的心口,感受着布料下那擂鼓般的心跳,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在黑暗中绽放出一个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甜甜笑容。
她把布料仔细叠好,重新珍重地塞回枕头底下,仿佛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
窗外夜色浓重。
可苏妙妙却觉得,在这个陌生而艰难的时代,因为有了这个沉默如山的糙汉,心底那片冰冷孤寂的荒原,似乎正悄然萌发出温暖的绿意。
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个认知,让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沉入了一个带着甜味和布匹清香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