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六）
猴子在远处追上了惊魂未定的动物们。
他们问：“猪呢？”
猴子说：“死了。”
他们沉默着。
“如果猪死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还有谁能找到妖界的路吗？”
“我看，妖界我们是去不了了......”
在猪活着的时候，每有一个动物死去，动物们都知道该由谁来承担责任；可如今死的是猪，那这个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他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你去吧，或者你去......你们都可以去，谁去都行，只要不是我，就好......”
“还有谁，能带我们走向妖界呢？”
他们互相充满期待地望着。
“我来。”
动物们回头望去，看到猴子手里拿着一块石头。
他举起石头，在手臂上重重一划，鲜血从伤口处蔓延，很快染红了一大片毛发。
他们略带惊讶地望着他，谁也没想到，此时站出来的，竟是这只平日里十分沉默的猴子。
猴子淡淡地说：“接下来，由我，带领你们走向妖界。”
这只猴子的身影似乎高大了很多。
他微微摇晃着，坚定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指向他梦寐以求了无数个日夜的方向。
动物们惊讶的眼神中，终于再度亮起光来。
他们跟上了猴子的脚步。
猴子依旧不爱说话，不过，当有动物问起他，还有多久到妖界时。
他便会答道：“妖界？区区一个妖界......去到妖界之后，我们还要去看世界呢！那才是这个世上最大！最美的地方！跟他比起来，妖界算得了什么！”
他们惊讶道：“你也要去世界吗？你原先不是说，只到妖界就停下么？”
猴子微微叹了口气：“我要带你们去......”
他本身想不想去，其实并不重要。
猴子是不是一个出色的领袖呢？动物们并没有这个概念。
所谓领袖，不过是走在前面，给他们指一个方向罢了，只要方向对了，是好是坏都无所谓。
领袖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在有意外发生时，可以承担责任。动物们便可以安慰自己，这一切全都是领袖的错，不关我的事。这样，他们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
除此之外，猴子哪怕肩负艰巨的责任，也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了。
他们一天天靠近妖界。
队伍也在一天天的缩小。
猴子身上的伤痕，也越来越多。
有一次，他们路过一座山林，山林里有许多动物。
甚至有猴子。
动物们问：“这里是妖界么？”
猴子说：“不是。”
“那这里的动物凭什么这么快乐呢？难道他们不怕人类吗？”
猴子摇摇头，只道：“与我们无关。”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我们前去妖界，所追求的不就是这种生活吗？”
“这里再好，也不是妖界，我们的目标是妖界。”
“错了。”有动物摇摇头，“我们的目标是这样的生活！如果妖界可以给我们的，这里也可以，那么这里是不是妖界，对我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猴子看着他：“我们想要的生活，只能从妖界出发。这个表象美好的家园，终究是属于人间。”
有动物觉得猴子说得对，也有动物觉得留在这里不错。
于是猴子身上多了三条伤痕，他带着仅剩的五只动物，继续走向妖界。
下山时，有几只猴子坐在树上，望着这只远征的队伍。
一只小猴子说：“娘！你看！那只领头的猴子好像哥哥。”
母猴子一边为小猴子捉着虱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怎么可能！你哥早就死在人类的的手里了......”
小猴子又道：“爹！你看！那只领头的猴子好像哥哥！”
公猴子看了看，道：“真的挺像，不过你哥哥身上没有那么多的伤疤，你认错猴了。”
小猴子嘟囔着：“可我就是觉得好像。”
“你在想什么呢！那日遭遇猎人突袭，情急之下，我只来得及带着你跑了，亲眼看到你哥被一枪穿透了脑袋！”
“也许那就是哥哥呢......”
母猴子被小猴子吵得心烦，她便向这支队伍求证：“你们是从东边的大森林出来的吗？”
动物们正想点头，猴子却抢先一步道：“不是。”
说罢，猴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母猴子转身对小猴子道：“看吧！我早说不是了！”
猴子表情淡漠，知道走下山，他也没有回过头。
动物问：“猴子，我们明明就是从东边的大森林来的呀，为什么不承认呢？”
猴子摇摇头，没有回答。
“你们不是死在猎人手里了吗？如果你们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呢？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那......”
“你们应该死在猎人手里才对......”
“你们应该是想回来找我的......你们应该是时时刻刻挂念着我的......只可惜，猎人杀了你们，所以你们才不能回来......对！你们本应该这样的......这才是真相呢......”
“可是......为什么，你们其实都没有死......你们都活得好好的，你们找到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家园，你们在这里生活得十分幸福......哪怕你们亲手舍弃了我......”
“难道说，我的性命，还不配让你们冒险返回吗......”
猴子似乎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了。
他似乎比以前更加渴望抵达妖界，他们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几乎是昼夜不停地赶路。
动物们抱怨着：“何必这么着急呢？”
猴子说：“人间已经越来越容不下我们了，我们真正的家园，在妖界......”
只有妖界，才是真正的家。
妖界里那些还没来得及相见的动物，都是家人，比起抛弃他的父母，更像是家人。
可他们的旅程依旧艰难。
意外接连不断。
很快，连同猴子在内，整支队伍总共只剩下三只动物了。
猴子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只松鼠，一只兔子。
兔子说：“距离妖界还有多远呢？”
猴子道：“妖界已经不远了，可是距离世界还远。”
兔子说：“哦！那就好......”
猴子说：“再加把劲，我们就可以抵达我们的第一站了。”
“嗯......太好了......我终于......快到......妖界了......哪怕看不到世界......我也......已经......满足了......”
兔子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缓慢......
然后是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了。
猴子停下了脚步，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松鼠跑到猴子面前，递给他一块石头。
猴子接过石头，在手上划了一道。
松鼠细声细气地道：“猴子，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猴子回头，往身后看了一眼。
“是啊......以前跟在我身后的动物，还挺多呢，如今......只有你了......”
松鼠说：“当初，猪可是说过，要把我们全部都带到妖界......”
猴子笑了笑：“他食言了。”
松鼠说：“但我不怪他，要是没有他，我们一个都走不到这里！”
猴子说：“我也食言了，我答应过他，要把你们全部带到妖界。”
松鼠说：“我们同样不怪你。”
猴子笑了笑：“谢谢，如果还有你和我能去到妖界，那我也就不算太失败。”
“一定可以的。”松鼠说，“这里离妖界已经不远了。”
猴子点点头：“这里离妖界不远了。”
他将松鼠拿在手里，放在肩头。
“松鼠，你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要陪我走到妖界。”
松鼠说：“好呀！我们两个都要活下来，都要去妖界。”
“嗯。”
每走一步，猴子的心便要微微颤动一下。
好像这些日子的风尘仆仆，让那颗心蒙上了不少灰尘，奔向妖界的每一步，都要让这颗心一颤，从上抖落一些灰尘。
他的心越发明亮了。
从大森林走出来的是浩浩汤汤的大队伍，此刻奔向妖界的，冲刺在这最后一段路的。只有两个。
猴子走得越来越快，他开始奔跑！
松鼠坐在他的肩头，紧紧抓住他的毛发，欢呼着：“好快！好刺激......”
“妖界！就在眼前了！”猴子大声喊着！
他跑得越来越快，每一次落脚，身后都响起络绎不绝的重叠的脚步声！
或重或轻，或快或慢，或规律或杂乱，或有或无......
一只只动物站在路旁，从猴子身旁以极快的速度向后流逝，只留下道道残影。
可猴子清楚地知道那一道道残影属于谁。
那是野鸡，那是貂，那是猫。是狗......是猪......
最初的队伍终于在此刻集结完毕。
每一个中途离队的人，都留了一份力量在猪的体内，而后猴子传承了这一份力量。
此时，这些力量凝聚再迸发，让猴子脚步轻快。
“加油！”
“加油！”
“加油！”
......
一个个早已远去的伙伴，都出现在了猴子面前。
猴子喘着粗气：“松鼠......妖界，就在眼前了......”
“好......”
“答应我啊！我们一起进去！”
“好......”
猴子面前，站着一只动物，他的身体虚幻且摇晃，好像一阵轻烟，可他实实在在地对猴子说了一声：“加油。”
猴子便走过他。
不远处，又站着另一个动物......
猴子一个个地穿过他们，终于，猴子看到了那头猪，
那头猪侧身站着，猴子所见的，是他皮肤光滑的那一半。
猪说：“来吧！加油！走到我这里来，你就成功了。”
猴子看着他，终于露出笑容来：“松鼠！我们就要成功了！我们走了这么久，吃了这么多苦，终于要到妖界了！”
肩膀处只传来微弱的声音：“好......”
猴子像那只猪走去：“陪我一起进妖界啊！你一定要！”
抬眼望去，已经可以看到远处那是直插云霄的遮天蔽日的一大团绿色了。
猴子的眼睛湿润了：“我终于要到妖界了！”
“松鼠！我们就要成功了！”
他脚步忽然变得沉重，他晃晃悠悠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松鼠！我们就要到妖界了！等进了妖界，我们休息一段时间，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等我们养精蓄锐，又精神百倍了，我们再出发，再去看那个世界！好不好？”
“妖界算不了什么！跟那个世界比，妖界还小呢。”
猴子终于站到了那只猪的面前，与他只有一步之隔。
可他在此时止步了。
那只猪转过脸来：“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成功的。”
“可是......走到最后的伙伴，太少了......”
“你我都知道，那支队伍一直都在！就在我们的身上！你的成功，也是属于我们的！”
猪指指自己身上的伤痕，又指了指他身上的伤痕。
“你瞧，他们都在这里。”
猴子笑着，他向猪迈出了最后的一步。
猪的身影烟消云散，空中传来他的声音：“我们成功了。”
可与此同时，猴子肩膀上的松鼠终于向后倒去，落到了地上。
一声轻轻的闷响。
猴子回头去看，松鼠滚落在妖界外，一动不动。
猴子从地上找了一块石头，拿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