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努力向阳而生
何队长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地盖过雨后的寂静:“今天这事儿,扣王成凤两百工分!这两百分,平均分给今天顶着雨盖油布的八位同志!秋收期间,谁再敢旷工回家吃饭,一律扣两百分!这分,一半给举报人!大家互相监督!同意不?!”
“同意!”
“同意!” 震天的喊声在晒谷场上回荡。
“王成龙身为记分员,擅离职守!我宣布,撤去其记分员职务!调去四小队挑扁担!记分员一职,由秋林家的大儿子杨军担任!杨军初中毕业,能写会算!昨天他帮人挑担子,自己不小心掉沟里崴了脚,正好干不了重活!让他当记分员,合情合理!行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何队长一锤定音,根本不给王会计再开口的机会。
他就是要当众打王家的脸!推头猪当记分员也不给王家!
秋林家跟何家非亲非故,谁也挑不出理来。
王会计要是敢再哔哔,他立马煽动群众把他这个会计也掀下去!
他早就看不惯王家那套偷奸耍滑的作风了!
何队长心情大好,背着手,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可惜这好心情没持续多久,一个多小时后,噩耗再次降临。
一群公安拉着一辆盖着破草席的板车,停在了大队部门口。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何队长眼皮狂跳,心瞬间沉了下去——又是谁?!
一名公安走上前,神情肃穆地和何队长握了握手:“何队长,我们在碎石坡崖底的河边,找到了两位女同志的遗体。根据衣着特征,与你们大队被劫匪掳走失踪的何淼和于二花(于寡妇)同志高度相似。请家属来辨认一下吧。”
何队长看着草席边缘嗡嗡飞舞的苍蝇群,草席下透出腐败混合的死亡气息,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好……好的,赵公安。你们先在大队部休息一下,我这就去叫人。”何队长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何淼和于二花的死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传遍了整个二道沟。
何淼的母亲当场昏死过去。
儿子何天佑刚惨死不久,她一直以为女儿是被拐卖了,至少人还活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更深的绝望。
于寡妇十二岁的儿子,强忍着恐惧和恶心上前辨认了一下那具因长期浸泡河水而肿胀变形的尸体,只看了一眼,便弯腰吐得天昏地暗。
何淼的父亲强忍悲痛,确认了尸体身上的衣服正是女儿失踪那天所穿。
何木匠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库存的棺材都卖空了。
刚赶制出两口备用,这两具散发着浓烈腐臭又面目全非的尸体就被送了回来。
众人忍着强烈的生理不适,以最快的速度将遗体入殓,匆匆抬往后山下葬。
尸体腐坏严重,根本不敢停灵。
这次,林初夏没有去看。
她在那个噩梦中,已经预见过另一个时空里她们三个女人相似的结局。
此刻,她只想牢牢抓住这一世来之不易的生命,努力地活着。
晒谷场上,何诗韵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抖动。
那天,是她拉着堂妹何淼一起去镇上买头花的。
堂哥何天佑不放心,才跟着一起去……结果,只有她活着回来了。
如果堂哥不是为了救她而激怒劫匪……如果她当时没有只顾自己逃跑,而是留下来想办法救被绑着的堂哥和堂妹……
这些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负罪感和恐惧,在何淼尸体被抬回的这一刻,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疯狂地撕咬着她。
她不敢面对三叔三婶绝望空洞的眼神,质问她:“为何只有你活着回来?”何诗韵的谎言脱口而出,说是何淼约她去买头花的……。
可下一秒,内疚和自责几乎将她吞噬。
林初夏默默走到何诗韵身边,看着她蜷缩颤抖的身影,以为她是在为表妹的死而伤心。
她蹲下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力量:“诗韵姐,别再内耗自己了。这只是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灾难。所有人都该恨的是那些丧心病狂的劫匪,而不是怨恨侥幸活下来的人。那天,我也因为心悸没上车。我和你一样,都是那场悲剧里的幸存者。错的从来不是受害者,而是那些无法无天的暴徒。打起精神来,我们得替她们,好好珍惜这条命。”
何诗韵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林初夏。
夕阳的金辉落在林初夏身后,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而温暖的光晕,仿佛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微光。
“真的……真的不是我的错吗?”何诗韵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祈求。
林初夏看着何诗韵盈满泪水的眼睛,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公安同志不是还在追查吗?那些丧尽天良的劫匪,天网恢恢,他们一个也逃不掉!相信组织,相信公安,他们一定会把凶手绳之以法,给所有受害者、给何淼、给天佑哥、给于婶子一个交代!”
林初夏迎上她充满痛苦和自我怀疑的眼睛,一字一顿,斩钉截铁:“不!是!你的错!”这一刻,何诗韵仿佛听到了某种禁锢碎裂的声音。
林初夏那坚定无比的眼神和话语,如同烙印般刻进了她的心底,成为她日后无数次在迷茫和自责中支撑下去的力量,也成为日后她说出真相的勇气。
她猛地扑进林初夏怀里,积压了许久的恐惧、委屈、痛苦和沉重的负罪感,如同开闸的洪水,化作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彻底宣泄了出来。
林初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目光投向仓库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玉米堆,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怀里的女孩听。
“你知道吗?命运啊,就是无数个巧合纠缠在一起。当厄运降临时,真正的强者会拼尽全力去搏斗,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撕开一条生路。而弱者……”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要么被厄运彻底吞噬,要么只会抱怨命运不公,或者……把无处发泄的怨气,撒向身边更弱小的人,或者……伤害自己。”
她想起了上一世那个困在泥沼里的自己。
那个脸上带着暗红胎记,在孤儿院被叫做“怪物”的林初夏。
那个拼命读书、拼尽全力证明自己比父亲再婚生下的完美女儿更优秀的林初夏。
所有的坚持和努力,不过是为了向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证明——看,尽管我容貌有损!但我依旧考上了大学!
结果呢?那个所谓的父亲,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她的抗争,在那个父亲眼里,恐怕连笑话都算不上。
上一世的她,是彻头彻尾的弱者。不敢反抗施加于身的恶意,只能把满腔的不甘和怨恨憋在心里,甚至将这一切都怪罪到那个从未谋面的妹妹身上。她活在证明自己的执念里,却从未真正活出自己。
而这一世……林初夏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怀中何诗韵颤抖的温度,感受着晒谷场上残留的阳光暖意,感受着这张健康美丽的脸庞下,那颗不再被胎记和自卑禁锢的心。
这一世,她有爱她的家人,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她看清了:真正的强大,不在于向谁证明,而在于守护所珍视的一切,在于能坦然、用力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那些前世的怨恨和不甘,此刻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被这一世裹挟着爱意与温暖的微风,轻轻一吹,便消散无踪了。
心境豁然开朗。
她无声地对自己许下重诺:“这一世,我要做自己。不为证明给谁看,只为活出我的光。”
喝饱了这碗由血泪和顿悟熬成的心灵鸡汤,两人默默地把晾晒的玉米装筐,一趟趟搬回粮仓。
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步伐却比来时更坚定,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