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个都别想跑

福公公手中的拂尘轻轻搭在臂弯,眼皮半耷拉着,余光却将那个僵在原地的身影尽收眼底。

沈演之就那么站着,整个人像是被钉在地上。

这副模样,倒不像个即将面对滔天巨浪的皇子。

福公公在心里啧了一声。

到底还是嫩了点,沉不住气。

他那不辨喜怒的嗓音,如同凉水泼面,倏然刺破了满室的死寂。

“五皇子,时辰到了,该进宫面圣了。”

沈演之身体一震,混沌的思绪瞬间回笼。

他抬起头,对上福公公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这才反应过来。

他站起身,喉咙有些发干,冲着门外喊了一声。

“齐明!”

“备车!”

“进宫!”

一连三句,一句比一句急,一句比一句沉。

当他迈开步子,与福公公擦身而过时,那老太监的声音又幽幽地飘了过来,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陛下,可就等着您给个说法呢。”

静安王府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沉重的闷响,像是砸在了沈演之的心上。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咯噔”声。

车厢内,沈演之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他闭上眼,脑海中纷乱的线索被他强行理清。

宋清沅的咳血,府医的吊死,薛家的滔天大祸,还有福公公那句意有所指的“说法”。

蠢货,都是蠢货!

从宋清沅那个自作聪明的哥哥,到他那两位见风使舵的好皇兄,再到迫不及待跳出来的太子。

一环扣一环,竟把他逼到了绝路。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收紧,而他,正是网中央的困兽。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骤然停下。

“王爷,宫门到了。”

齐明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压不住的紧张。

沈演之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沉寂的冰海。

他掀开车帘,迈步而出。巍峨的宫墙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冰冷地矗立在眼前,那股皇权特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御书房内,空气凝滞如水。

龙涎香的味道浓郁得有些呛人,却压不住那份山雨欲来的沉闷。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沉似水,手中缓缓捻着一串墨玉佛珠,看不出喜怒。

下手处,太子、二皇子、四皇子垂手而立,个个面带忧色,眼底却藏着一丝看好戏的快意。

沈演之目不斜视,走到大殿中央,撩起衣袍,重重跪下。

“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没有让他起身,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沈演之。”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千钧之重。

“薛家放印子钱,逼良为娼,闹得民怨沸腾,状纸,已经堆满了朕的御案。”

“你可知罪?”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演之的尊严上。

他将头埋得更低,声音沙哑。

“外祖家行事不端,儿臣管教不力,儿臣……知罪。”

没有辩解,没有推诿。

此刻任何的解释,都只会是火上浇油。

太子向前一步,满脸痛心疾首:“五弟,你怎能如此糊涂!薛家仗着你的势,在外面为非作歹,你竟充耳不闻吗?这让京城百姓如何看待我们皇家颜面!”

四皇子也跟着叹气:“是啊五弟,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你太让父皇失望了!”

一唱一和,字字诛心。

沈演之跪在地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言不发。

皇帝终于抬眼看他,那目光锐利如刀。

“你掌管京畿卫,护卫京城安危。如今你外家行此等秽乱之举,你让朕如何再信你?让满朝文武如何信你?让天下百姓如何信你?”

沈演之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果然。

皇帝缓缓将一枚虎头兵符放在了御案之上,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即日起,收回你的京畿卫兵符。”

“静安王府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兵权被夺,形同圈禁。

这处罚,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都要重得多!

沈演之的血色瞬间褪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父皇这是要斩断他的羽翼,将他彻底变成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皇子。

“儿臣……遵旨。”

三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当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御书房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的那几位好哥哥,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刺眼得很。

消息传到后宫,长春宫内,一只上好的官窑瓷瓶被狠狠摔在地上,应声而碎。

“陛下!陛下怎能如此狠心!”

薛贵妃钗环散乱,哭得梨花带雨。

她不顾宫人阻拦,疯了似的冲向御书房。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见她闯入,眉头紧锁。

“放肆!谁让你进来的?”

薛贵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拽着皇帝的龙袍,泣不成声:“陛下,演之是您的亲儿子啊!薛家犯了错,您罚薛家便是,为何要夺了他的兵权,将他圈禁起来啊!”

“他是被人陷害的!陛下!”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看着哭得肝肠寸断的薛贵妃,终究还是缓和了语气。

“薛家之事,人证物证俱在,何来陷害一说?”

“此事已成国朝丑闻,朕若不重罚,如何平息民愤,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薛贵妃哭得更凶了:“那也不能全怪在演之头上啊!求陛下开恩,饶过他这一次吧!”

皇帝沉默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

“罢了。”

他扶起薛贵妃,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演之的处罚,不可更改。”

“但薛家,朕可以只惩首恶。”

薛贵妃的哭声一顿,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朕下旨,将你二哥,薛家老二,打入天牢,彻查此案。”

“至于其他人,朕可以既往不咎。”

用一个舅舅的命,换整个薛家的安稳,和沈演之不必背负满门罪责的污名。

这是皇帝最后的让步,也是最残忍的权衡。

薛贵妃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王府。

沈演之静静地坐在书案后,听着齐明带回来的最终消息。

薛家二舅,入天牢。

他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原本的寒冰,正在一寸寸碎裂,化为一片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死寂深渊。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兵权,没了。

自由,没了。

至亲,也身陷囹圄。

很好。

真的,很好。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先是无声的,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而后笑声越来越大,在这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渗人。

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无边无际的恨与冷。

这笔账,他沈演之,一笔一笔,都记下了。

太子、二哥、四哥……

还有那个躲在暗处,给他递刀子的人。

一个,都别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