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2章 林小雨回家

警察局离殡仪馆并不是很远,没过多久就到了。

殡仪馆的告别厅里冷飕飕的,估计是开着空调的原因吧!林小雨的父母缩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两只手死死的箍着怀里那个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方盒子,林小雨的妈妈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缝,直勾勾地盯着水泥地,眼泪早流干了。

周富贵在旁边小卖部买了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递过去:

“叔,婶,喝口水吧,润润嗓子。”

老两口像没听见一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周富贵把水轻轻放在旁边的空椅子上,退开了两步。他手里那卷写着“周半仙”的破布幡子,轻轻的动了一下。

林小雨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怯,钻进他耳朵里:“大哥…我爸妈…是不是恨死我了?怪我没用…”

“扯淡。”

周富贵在心里骂了一句,声音也放得很低,“他们是心疼你,疼得心都碎了,说不出话来了。”

周富贵摸出手机,走到大厅角落没人的地方,手指头在屏幕上划拉几下,拨了个号:“喂?对,包车…去榕江县下面那个…对,就那山沟沟里…嗯,现在就要,价钱好说,越快越好…行,门口等。”

没过一会儿一辆七座的黑色商务车,看着挺新。

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话不多。

周富贵拉开副驾门,先把那卷破布幡子小心地搁在座位上,自己才坐进去。然后伸出头朝着外面林小雨父母喊了一声:“叔,婶,上车吧,咱早点动身。”

然后摸出钱包,数了三十张红票子递给司机,“师傅,辛苦,路上别停了,能开多快开多快,只要安全。”

林小雨父母互相搀扶着,几乎是挪上车的。

她爸抱着骨灰盒坐在中间排靠窗的位置,她妈挨着他。

车子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驶出殡仪馆的大门,汇入城市的车流。

高速路两旁的灯牌飞快地向后掠去,车窗外的光明明暗暗地打在老两口雕塑般沉默的脸上。

一路七八个钟头,车厢里除了引擎声和偶尔导航的提示音,再也没有了别的的声音。

周富贵靠着椅背,腿边搁着那卷破布幡子。

车进了榕江地界,高速路没了,换成了盘山公路。

柏油路变成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再后来干脆成了黄泥巴路。车子像喝醉了酒,在崎岖的山路上左摇右晃,颠得人骨头都要散架。

天擦黑的时候,司机把车停在一个陡坡前头,前面是一条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窄得只能过一个人的烂泥巴路。司机探出头,借着车灯看了看,直摇头:

“老板,真不行了!这路,别说我这车,拖拉机都够呛!再开,底盘非得磕烂不可!”

周富贵推门下车,一股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山风扑面而来。

他拉开后车门。林小雨父亲抱着骨灰盒,佝偻着腰下来,身子晃了晃才站稳。

她妈也跟着下来,一脚踩进烂泥里,鞋帮子立刻陷进去半截。周富贵赶紧从后座拎出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拉开拉链,掏出两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硬是塞到林小雨父亲手里:“叔,拿着!办事儿用!别推辞!”信封里塞满了红票子,分量不轻。他又对司机说:“师傅,你先回去吧!辛苦你了”

司机点点头,倒车离开。

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泥路深处走。

天完全黑透了。林小雨父亲腾出一只手,摸出个旧得掉漆的铁皮手电筒,拧亮。

昏黄的光柱在漆黑的泥路和两旁的灌木丛上晃晃悠悠,勉强照出前面一小段路。

四周是连绵起伏的黑黢黢的山影,虫鸣声此起彼伏。

周富贵手里的破布幡子又轻轻动了一下,林小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他脑子里响起:

“大哥…就是这条路…那年我揣着两百块钱,跟着村里的秀姐去城里打工…天也是这么黑…路也是这么难走…我…我害怕,又高兴…”

周富贵没吭声,只是把破布幡子往身边拢了拢。

走了快一个钟头,翻过一道光秃秃的小山梁,下面山坳里,稀稀拉拉亮着些昏黄的光点,是灯。

村子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房子多是土坯垒的,黑瓦顶。

林小雨家在村子最靠山脚的位置,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黄泥巴。

屋顶的瓦碎了好几处,用破塑料布蒙着。一个瘦得像麻杆的男孩,抱着膝盖蹲在低矮的木门框边上。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起头,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姐…?”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期盼。

昏黄的手电光晃过去,照亮了林小雨父亲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刺眼的红布包。

男孩脸上的那点光瞬间灭了。靠着冰冷的门框,一点点滑坐到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这是林小雨的弟弟,小树。

堂屋里点起了几根粗粗的白蜡烛,烛火被从破窗户缝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

昏黄的光勉强照亮了屋子。正对着门的土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福”字,下面用两张长条凳架起一块旧门板,门板上铺着家里唯一一床还算干净的蓝白格子床单。林小雨的骨灰盒,就端端正正地放在那格子床单的正中央。这就是她的灵堂了。简陋得让人心头发酸。

几个听到消息赶来的邻居婶子,默默地帮着张罗。

她们从自家拿来些白纸,手脚麻利地剪成简单的纸花,用浆糊贴在灵堂四周的墙壁上。

又找出一块褪色的红布,叠成花,挂在骨灰盒前面。没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啜泣声和纸张摩擦的窸窣声。

林小雨母亲一直呆呆地站在门边,看着那个小小的红布盒子。

直到一个婶子把剪好的白纸花递给她,让她也贴一个。她接过那朵轻飘飘的纸花,手指颤抖着,想往墙上按。可那纸花像是烫手,又像是重得拿不住。

她看着看着,突然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然后瘫倒在墙角的地上,身体蜷缩起来、几乎喘不上气的嚎哭。

那哭声里是掏心挖肺的疼,在简陋的土屋里回荡,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周富贵默默退到院子里,靠着土坯墙根蹲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靠近了过来。

周富贵抬眼,看见一个黑瘦得像铁条、脸上带着病气的汉子,牵着一个同样瘦弱、脸色蜡黄的小男孩,后面跟着一个不断抹眼泪的妇女,跌跌撞撞地冲到他面前。那汉子二话不说,拉着孩子“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泥地上,膝盖砸出沉闷的响声。

“富贵兄弟!”

是铁蛋和他娘!“我们…我们给你磕头了!”

说着就要按着身边男孩的头往下磕。

周富贵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扶:

“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啥!”他认出这是铁蛋他爹,后面是铁蛋娘,躲在他爹腿后头那个怯生生、瘦得只剩个大脑袋的男孩就是铁蛋。

“铁蛋的命是你救的啊!”

铁蛋爹被周富贵拽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手哆嗦着在怀里掏摸,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死命往周富贵手里塞,“那…那三十万!医院…医院给退回来啦!退回来四万七千块!说是没用完…都在这儿…都在这儿了!一分没动!”

周富贵没接那布包,眉头皱起来:

“孩子呢?病好利索了?”他看向铁蛋。铁蛋被他看得一缩,往他爹身后又躲了躲,小脸蜡黄,眼神怯懦,完全不像个健康孩子。

铁蛋爹搓着手,脸上满是窘迫和无奈:

“能…能下地走道了…医生说还得吃药…还得养…可…可城里那病房,住一天顶咱山里一年嚼用…太贵了…实在不敢住了…就…就回来了…”

铁蛋娘在旁边不停地抹眼泪,小声啜泣。

周富贵心里明白了。

他看着那个明显还没好利索的孩子,再看看铁蛋爹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省下来的救命钱。

他没接,反而伸手把那布包推了回去,力气不小,铁蛋爹被他推得往后趔趄了一下。

“钱你拿着。”

周富贵声音不高,但很干脆,“给孩子买点好的,鸡蛋、肉,啥有营养买啥!把他给我养结实点!瘦得跟小鸡仔似的!”

他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还有,过阵子,带他去县医院再查查!该拿药拿药!复查的钱,也算在这里头!听见没?”

铁蛋爹娘愣住了,拿着那包钱有些不知所措。

铁蛋爹嘴唇哆嗦着,又要跪下:

“这…这不行啊富贵兄弟…这钱是你的…”

“少来这套!”

周富贵一把架住他胳膊,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你拿着就拿着!啰嗦啥!赶紧带孩子回去,别在这儿杵着吹风!”

铁蛋爹娘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地抹着泪走了。

周富贵重新蹲回墙根,又摸出根烟点上。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院子里明明灭灭。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腿边的破布幡子。

不知什么时候,林小雨出来了。

她穿着还是那身蓝色旧工服,扎着精神的马尾辫,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站在夜风里。

她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些透明,像一层薄薄的雾。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望着堂屋里,望着哭晕在墙角、被邻居婶子扶起来的母亲;望着佝偻着背、像个木头人一样守在灵堂边,机械地往火盆里一张张添着黄纸钱的父亲;望着门框边,那个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阴影里、肩膀无声耸动的弟弟小树。

林小雨的眼神很空,像是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周富贵猛地扭过头,避开了视线。实在有些不忍心看下去。

下葬那天,天是灰蒙蒙的,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透不出一点阳光。

一口薄薄的杉木棺材摆在院子中央,是村里唯一的木匠熬了大半夜赶出来的。

棺材板很薄,带着新木头的味道。林小雨的骨灰盒被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她妈哆嗦着手,把她生前唯一一件没舍得穿、压箱底的红毛衣也放了进去,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骨灰盒旁边。她说:

“小雨啊…冷…穿暖和点…”

八个村里最壮实的汉子,在低沉的号子声中,把那口薄棺抬上了肩。

山路更陡更窄了,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只是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

棺材在汉子们的肩头晃晃悠悠,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唢呐匠跟在队伍后面,腮帮子鼓得老高,吹着悲凉的调子。那呜咽咽的声音在寂静空旷的山坳里飘荡,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又反弹回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听得人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坟地选在一片向阳的土坡上,紧挨着她爷爷奶奶两座长满了荒草的老坟。

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已经挖好了,坑底还汪着昨夜积下的浑浊雨水,倒映着阴沉沉的天。

当棺材被绳索缓缓地放下去,接触到坑底泥水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时,一直强撑着的林小雨母亲像是被这声音彻底击垮了。

她猛地挣脱了搀扶她的两个婶子,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嚎叫,整个人扑向坟坑的边缘,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指甲瞬间断裂,渗出血丝。她朝着那口薄棺嘶喊,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一直咬着嘴唇、强忍着的小树,看到姐姐的棺材被泥水淹没,看到他妈痛不欲生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这个半大孩子也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猛地扑进他爸的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林小雨父亲佝偻着腰,一手紧紧搂着儿子,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浑浊的眼泪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无声地滚落,砸在儿子乱糟糟的头发上。

周富贵站在送葬人群的最后面,离坟坑有十几步远。那卷写着“周半仙”的破布幡子被他用力插在脚边松软的泥土里。

林小雨就站在幡子旁边,身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更加淡薄,几乎快要看不见。

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棺材被绳索吊着,一点一点沉入那个湿冷的泥坑。看着母亲撕心裂肺地扑向坑边。看着弟弟在父亲怀里崩溃大哭。她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那只透明的手,朝着母亲和弟弟的方向,像是想摸摸他们,想擦掉他们的眼泪。

但她的手指,只是徒劳地穿过了那些飘落的、被泪水打湿的黄色纸钱,什么也碰不到。

“爸…妈…”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只有周富贵能清晰地捕捉到,“别哭了…我不疼了…真的…一点都不疼了…”

一锹锹带着湿气的黄泥土,被抛进坑里,落在薄薄的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泥土越来越多,渐渐覆盖了棺木,堆成了一座微微隆起的新坟。

一块从附近山崖上凿下来的、边缘粗糙的青石板被立在了坟头。林小雨的父亲拿起凿子和锤子,佝偻着腰,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在冰冷的石面上艰难地刻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林小雨

石屑飞溅,每一凿都像是刻在老人的心上。

帮忙的乡亲们开始默默地收拾铁锹、绳索,低声说着安慰的话,互相搀扶着,沿着来路慢慢下山。

林小雨的父母互相支撑着,几乎是拖着脚步往下挪,一步三回头,浑浊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座新起的坟包上。小树被他爸紧紧攥着手,小小的身影一步一回头,眼泪还在不停地流。

人都散尽了。山风刮过空旷的坟坡,吹得荒草簌簌作响,更添了几分凄凉。周富贵走到那座新起的坟前。湿漉漉的黄土堆还散发着新鲜泥土的腥气。

他拿起三根香,并排点上。红色的香头在灰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

三缕青烟笔直地升起,在没有一丝风的空气中袅袅向上,散入灰蒙蒙的天际,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他弯下腰,握住那卷插在泥里的破布幡子,用力一拔。

沾着泥巴的幡布在阴冷的空气里甩了甩,落下几点泥星子。

他把这卷陪伴他走过这一程的破布幡子,重新扛在了自己肩上。

“走了,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