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你是哪里来的妖怪?
澄夕堂。
得知王妃请旨免于殉夫然后又救了她们,丫鬟婆子们又是哭做一团,下跪的、磕头的乱糟糟一片。
林寒酥端坐主位,面色平静,端方有仪。
这派头,和前天晚上憋着眼泪缩在床底瑟瑟发抖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这些人原本就是她房中的下人,吴氏借殉葬之名,原想一网打尽,如今形势逆转,众人对林寒酥的忠诚自是又上一层楼。
待下人们稍稍平复了情绪,林寒酥从腰间取下一枚样式古朴的玉珩,“许嫲嫲,凭此信物去咱家银铺支三千两银钞,大额小额各半。”
待许嫲嫲接了玉珩,林寒酥又对丁岁安道:“烦劳丁什长派两名弟兄陪许嫲嫲走一趟。”
这不是什么大事,丁岁安让守在院内的王喜龟带一名袍泽陪许嫲嫲出了府。
待堂内重新安静下来,林寒酥抬起美眸环视众人,语调不疾不徐道:“本宫晓得,这些年你们中有些人见老太太牢牢掌着后宅,不免三心二意,偷偷向绵泽阁透露栖园的消息,以此换些好处......”
林寒酥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
沉默有时比斥责来的更有力量,某些心虚的人,不由心下一颤。
“如今你们看到了吧?即便做了背主之事,老太太殉你时可曾犹豫半分?你们需晓得,从你们进了栖园那日起,在旁人眼里就是本宫的人。是生是死,荣辱祸福,皆系于本宫一身!”
林寒酥微微提高了音量,原本纤细温柔的眉峰渐变锋利。
下方,个别丫鬟婆子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还有人眼眶里已裹了泪。
一来是害怕,二来今日被王妃所救,以前偷偷往绵泽阁传过消息的,现下更是内疚。
‘噗通~’
有名年纪不大的丫鬟终是没抵住压力,跪地恸哭道:“王妃,奴婢有罪,任王妃责罚......”
有她这一下,又有两人跪了下来。
脸蛋青肿、唤作意欢的小丫鬟站在林寒酥侧后,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恨不得上去踹三人几脚。
可就在这时,林寒酥喟然长叹,话锋一转,“本宫不怪你们,当初本宫何尝不是每日小心翼翼......”
恰好,前去银庄支钱的许嫲嫲回返,林寒酥严肃神色稍霁,“这两日大家都不容易,许嫲嫲,每人发十两压惊银。”
“谢王妃赏......”
半时辰前还被锁在栖园等死,半时辰后竟领了足有五个月月钱的赏银。
这般大起大落的心情,没几个人撑得住,悄悄抹泪的不在少数。
“而今想在这这偌大王府好好活下去,我栖园需上下一心。本宫不会亏待你们,但谁若敢再三心二意......”林寒酥渺目诸人,“立时打杀,绝无宽宥!
“好了,许嫲嫲把银钞发下去吧。”
作为一个旁观者,丁岁安能清楚感受到堂内仆妇们情绪的跌宕起伏......时而感激,时而恐惧,时而如释重负,每一次转折,都精准地随着林寒酥语调的顿挫、神色的阴晴而变化......
毕竟做了数年王妃,林寒酥控场能力蛮强的。
怪不得她跑到西跨院第一晚就曾尝试主导丁岁安。
女人嘛,尤其是这种豪门贵妇,早已将权谋浸润为骨子里的生存本能。
一番恩威并施、大棒加甜枣之后,林寒酥迅速安抚了因殉葬一事而惊恐无措的栖园仆妇。
即使知晓她院子里曾有内鬼,也没有当场清洗报复,让军心得已稳定。
“许嫲嫲。”林寒酥再次开口,“带人去栖园,将本宫的寝具器物,悉数搬至四进嫮姱园。”
“张嫲嫲,从栖园旧仆里挑几名粗壮、机敏的婆子随本宫住进嫮姱园霁阁......””
“絮晚,你在四进收拾一间干净屋子,辟作咱们的小灶。往后一饮一食,你亲自盯着,不得假手他人......”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让执行人无需忖度瞎猜。
总结下来,她要从五进栖园搬到四进嫮姱园......前后宅的分界线就在三进和四进之间,搬到四进若有紧急事,她更容易和龙卫军联络。
但男女有别,龙卫军不可能十二时辰待在她身边,所以让张嫲嫲挑选粗壮婆子随侍左右。
再立新灶,杜绝了饮食方面的隐患。
一通忙活下来,天色向晚,日影西斜。
林寒酥终得片刻清闲,斜倚在长榻上,支着脑袋望着西窗晚阳怔怔发呆。
一直守在旁边的小丫鬟意欢瞄了瞄丁岁安,偷偷用指头戳了戳林寒酥。
被打断了思路的林寒酥微有不悦,轻蹙眉头道:“怎了?”
两颊肿胀凸起、活似蜡笔小新的意欢,用极小的动作指了指丁岁安,小声道:“娘娘,他还在呢!”
这是提醒林寒酥有外男在,娘娘不要躺的这么妖娆。
“嘁~”林寒酥嗤笑一声,大大方方道:“这是本宫的心腹!和许嫲嫲一样的心腹!”
一听这个,蜡笔小欢不乐意了,吃醋道:“娘娘,他难道比奴婢还心腹么?”
“噗嗤~”
林寒酥笑出声来,望着意欢那张惨兮兮的滑稽脸蛋,声音忽而温柔起来,“还疼么?”
“还有一点点疼。”意欢得意的一挺小胸脯,“她们打我,逼问娘娘的下落,奴婢跟她们说,打死我也不说。”
林寒酥眉眼间尚残存温柔,声音却渐渐冷了下来,“谁打的?”
“是......”意欢刚开口,随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摆手道:“意欢没事的,娘娘不必为奴婢报仇。”
“让你说你便说,罗唣个波儿!”
“?”
一旁,丁岁安转过头来......这不是我的语气助词么?她咋偷了!
“是,是老祖宗身边的刘嫲嫲......”
“还喊她老祖宗?老虔婆表里不一毒如蛇蝎!”
另一边,刚刚忙完回来的许嫲嫲闻言吓了一跳,赶忙道:“娘娘,慎言!”许嫲嫲紧张的四下看了看,才低声道:“若被国教的人听了,可是大罪!”
“哼~”
林寒酥哼哼两声,却也没敢再骂下去,看起来对‘国教’很是忌惮。
大吴国教为天道教,又名礼教.......礼教和儒教有许多相似之处,细节却又和儒教有着许多似是而非的差异。
这个世界,原本也有儒教,还曾是大吴官学、显学。
不过四十年前儒教参与了一场针对当今圣上的谋逆,事败后,大吴书院尽数被毁,经史子集、先贤著作被付之一炬。
史称‘壬辰儒乱’。
如今儒教在大吴已成禁忌,连私藏儒教典籍都是重罪,反倒是当年在平定壬辰儒乱中出了大力气的礼教,取代了儒教曾经的地位,成为大吴国教。
丁岁安对这段历史一直很感兴趣,但无论朝廷民间皆对此事讳莫如深、语焉不详。
没人能说清个鼻眼。
吴氏虽非兰阳王生母,但有养育之恩。
在国教理论体系中,林寒酥辱骂吴氏,可是重罪......轻则受杖游街、重则叛入教坊司。
酉时正,暮色四合。
今日经历良多,一天下来就连丁岁安这种武人亦觉精神疲惫。
反观林寒酥......
接旨、安排府内诸事、敲打、安抚下人。
攘外安内,连轴转了一整天。
就这她还发着烧呢。
这女人,精力当真旺盛,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车。
“王妃若无旁的事,我先告退了。”
眼见林寒酥支着脑袋又发起了呆,丁岁安趁机告辞。
林寒酥回神,抬眸看了眼外边天色,却道:“你回去也没事,在这儿待着呗。”
“......”
你很有资本家的潜质嘛,996还不行,要咱24小时陪在身边待命?
就算当鸭都还有保养的时间呢!
“王妃,当差还有个点卯散值的时辰呢。我今早到现在,脸都没来及洗。”
说起洗脸,林寒酥莫名想起丁岁安的脸盆,粉面微微一烫,“走吧走吧,歇息去吧。”
丁岁安拱手转身,刚走出去两步,又听林寒酥唤道:“等等。”
“又怎了......”
“咦,你还不耐烦了!”林寒酥半真半假斥了一句,扬手抛来一个荷包,“喏,今日你和龙卫军的弟兄们都辛苦了,拿去买些酒菜。先前应承你的东西,待忙完丧仪,再与你交割。”
丁岁安抬手接过,指腹清晰感受到荷包内的银票厚度。
打开一看,厚厚一沓,足有四五百两银钞,有大额百两的,还有更多十两小额的。
不得不说,林寒酥很细心......
军中行事,想要齐心服众,上司吃肉绝对不能少了弟兄们的一口汤。
就如今日,丁岁安硬钢杜家时若非平日待属下仁义厚道,谁肯冒险和他并肩?
林寒酥及早准备的小额银票,就是给丁岁安用来打赏属下的。
“谢王妃。”
丁岁安抱拳答了谢,转身离去,刚走门口却又驻足回身......看了一眼可怜又滑稽的蜡笔小欢,觉得不靠谱,便对许嫲嫲道:“这位婶婶,王妃昨晚发了热症,我来不及抓药,待会婶婶莫忘了给她抓副怯热的药煎了。”
“谢丁什长提醒,老身这就去!”
林寒酥意外之余,不知怎地眼窝微微一热。
但嘴角却在不觉间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美眸定住方向,直至丁岁安挺拔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沧溟暮色中。
林寒酥收回视线,双脚互踩后跟甩腿踢掉绣鞋,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平躺在了长榻内。
“娘娘怎还跟小孩子似的......”
意欢跑去捡鞋,兀自嘟囔着。
林寒酥充耳不闻,将微凉手背贴在仍然发烫的额头上,两眼怔怔望着雕花房梁出神,数息后,却听她突兀一笑,“这小家伙,挺晓得心疼人呢......”
“奴婢是娘娘的天字一号心腹,当然心疼娘娘啦!”
刚把鞋子捡回来的意欢一脸自豪。
林寒酥斜了意欢一眼......你是哪里来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