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暖烬寒夜

冰冷浑浊的风在门框上呜呜咽咽地打旋儿。

瘸腿孩子滚落在门槛内的尘埃里,枯瘦指爪死死扣住守影人脚踝上粗粝刺青的触感,湿冷、黏腻,带着一股劣质草药泡烂后又风干的苦涩腥气,像扎进皮肉的冰针。那力道极狠,几乎要抠进皮里,指缝里嵌着灰土和暗红的血痂子。

守影人整个定住了,像块骤然冷却的铁。兜帽深处那片绝对漆黑的区域里,仿佛能听到凝固僵硬的寒气寸寸结冰的细微裂响。巨大的斗篷下,那非人的躯壳绷得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硬弓,似乎下一秒就会从内部铮然碎裂。

“滚……”一声极干涩、极短促的低嘶从斗篷深处挤出,抖得不成调,像磨砂纸刮过朽木。

“狗崽子跑这里来了!”门外浓稠的黑暗里猛扑进来几条壮实的黑影,裹着一身冰冷的潮气和浓烈的尿臊味。为首那个矮壮的独眼汉子一脚就踩在小孩按在地上的手上,胶皮靴底狠狠碾着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还敢跑!”

瘸腿孩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抽气声,眼睛瞪得快从脸上崩出来,眼白布满血丝,整个人虾米似的紧缩着痉挛。

“干什么的!”赵老七总算摸着了滚到灶台边的火石火镰,敲出了几点火星,借着那微弱的光吼了一嗓子。

“干什么?拿人!”独眼汉子身后一个歪嘴的痞子斜眼扫过屋子,目光在那几乎填满了角落阴暗的巨大斗篷影子上顿了一下,又被惊吓似的飞快挪开,色厉内荏地提高嗓门,“这是镇西头张老爷家逃出来的小畜生!砸了主家祭祖的玉碗!拿他回去填命!”他说话间唾沫横飞,带着酒气,另一只脚已经抬起来,作势要踹在小孩腰眼上。

“咚!”

一只粗陶海碗猛地砸在歪嘴痞子脚前的泥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粘稠的甜酒酿溅起来,烫得他怪叫一声跳开。

老板娘叉腰堵在前头,脸在昏昏的光线下绷得铁青:“祭祖的碗抵一条命?我看张家祭的是阎王爷的祖!”她眼睛像刀子一样刮过这几个明显喝了酒的地痞,“大年三十登门踩我的地界抓人,张老爷的家丁都死绝了?要你们几个三瓦两舍的泼皮来拿人?”

独眼汉子眯缝的眼在老板娘和角落里那沉默巨大的阴影间游移了一下,酒似乎醒了半分:“赵七家的…少管闲事!这张条子可是衙门画了押的!”他手往怀里摸索。

“拿出来!老娘瞧瞧,是哪个衙门口的老爷大年三十半夜签的抓人票!”老板娘一步不让,嗓门更高了,震得油灯罩子嗡嗡响。

楚槐已经扑到了瘸腿孩子身边。孩子被踩住的手扭曲变形,肿得像个紫茄子。楚槐拨开他脸上粘成一绺一绺的枯草乱发,露出一张冻得发青、满布泪痕污泥的小脸,触手是冰坨子一样的冷。“冻透了!”他扭头吼,“老赵!热水!干净的布!云昭,搭把手!”

孩子喉咙里“嗬嗬”响着,眼睛惊恐地乱转,徒劳地想抽回那只手。就在楚槐试图把他和那只黏在守影人脚踝上、死也不肯松开的脏手分开时,孩子喉咙里的“嗬嗬”声陡然变成了尖锐凄厉的抽气,像风穿过破瓦罐,随即身子猛地一弹,一口带着碎冰渣和粉红泡沫的血沫子喷了出来,溅在楚槐衣襟和守影人的灰斗篷边缘,在昏暗光线下洇开一片污黑痕迹。

守影人猛地一抖,斗篷下炸起一股无声但剧烈的阴寒气流,离得最近的楚槐感觉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脸,瞬间僵住。

“操!晦气!”歪嘴痞子看着地上的血沫,嫌恶地后退一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要死也别…”

“砰!”

一条长板凳带着板凳腿儿刮起的冷风,结结实实砸在了歪嘴痞子后背,力量大得让他往前踉跄好几步,“哐当”撞翻了角落里靠墙的那个糊了一半的“灶火灯”架子。纸糊的人形骨架“哗啦”碎了一地。

云昭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抬起的腿。他刚才就站在楚槐身后,板凳是顺手抄起来的。

独眼汉子眼皮狂跳,手还停在怀里摸索那并不存在的条子。“娘的…反了你们了!管闲事管到张……”话音未落,一个热烘烘、重沉沉的东西呼地朝他脸上飞来。他下意识歪头躲开,那东西“啪”地砸在门板上,软塌塌地滑落——是一只还冒着热气、酱成深褐色的卤猪蹄。

赵老七一手还提溜着另一只猪蹄,脸上是被灶火烤得油亮的光:“拿老子的猪蹄当暗器砸不死你!拿着滚!这猪蹄算是赔他砸的碗钱!要人没有!再敢在这儿放一个屁,老子豁出去年不过了,这锅滚油先给你几个龟孙子洗个澡!”他另一只手已经抄起了大锅铲,作势要舀锅里翻滚沸滚的浓油。

几个地痞被他这泼劲儿和周围住户被惊动、开始探头探脑的动静骇住了。独眼汉子脸色变幻,最终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在门槛上:“行!你们等着!”他怨毒地剜了一眼地上的孩子,又飞快地扫过角落里那静默如山岳的庞大阴影,最终还是不敢冒险,一挥手:“走!”几人互相拉扯着,狼狈地钻回了门外粘稠的寒夜里。

门被赵老七用尽全力“砰”地甩上,插上了沉重的门栓。冷风和外面零星的爆竹声被隔绝。

屋子里死一样寂静了一瞬。只有角落里瘸腿孩子喉咙里那微弱又艰难的“嗬嗬”声,像破麻袋在漏气。楚槐已经把孩子抱了起来。那身子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像捧着一把枯柴。孩子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灰蒙一片,看不出神采,只凭本能死死盯着一个方向——守影人所在角落那片深重的黑暗。

“老楚!热水来了!”老王提着一铜壶热水,端着一小盆凉水跑过来。铜壶放在地上,氤氲的热气升腾。

老板娘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敖锐沉默地站到门边,似乎听着外面的动静。

守影人依旧在那个角落。刚才那股炸起的寒意已经消失了,或者说是死死压了回去。他像一尊彻底冷却凝固的粗糙石雕。只有被小孩抓住的那只脚踝,还维持着被死死扣住的姿势,灰布斗篷下摆在孩子无力垂落的手指间皱成一团。

楚槐撕开孩子裹在外面的那层破烂湿冷的单衣,露出里面的肋骨根根毕现的瘦小身体。胸前和后背有大片深紫和暗青色的陈旧瘀伤,新添的几处渗着血丝。肋骨似乎断了。楚槐的手指小心地在胸口按压探查,眉头锁得死紧。“不成……”他声音发涩,“那一下跺下去…怕是伤了肺腑…没内出血都是祖宗保佑……心脉弱的几乎摸不到了……冻太久,人抽干了……”

赵老七焦躁地搓着手:“老楚!你点子多!就没别的…”

“药!”楚槐猛地抬头看赵老七,“你那灶王爷跟前供的姜片呢?顶上那一碟鲜姜片!捣汁!快!”他转向老王,“去灶膛底下掏新烧出来的苇子灰!要热的!厚厚敷一层到后心上!”

“唉!唉!”老王转身就往灶间跑。

赵老七扑到灶王爷供桌前,也顾不得恭敬不恭敬了,一把抄起那浅浅一小碟新切的薄姜片,手忙脚乱地倒进一个土陶擂钵里,抄起石杵就砸,新鲜的辛辣汁气猛地冲出来。

楚槐把孩子侧身抱着,小心翼翼地用热水浸润的粗布擦拭他冻得发紫、裂口的脚,还有那只被踩得骨节错位的手。孩子的身体在他手臂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嘴里又泛出粉红的血沫。

老王捧着一大捧还烫手的草木灰跑过来,灰里夹杂着些没烧透的草杆。楚槐腾出左手,扯开孩子背上破烂的布衫,将那捧滚烫的灰狠狠按在了孩子瘦骨嶙峋、一片紫黑的后心窝上!

“嗬——!”孩子身体猛地往上挺了一下,像被抛上岸的鱼,喉咙里挤出半截短促的抽气,随即彻底软了下去。沾了草木灰和汗水血渍的脸侧向一边,灰蒙蒙的眼睛依旧半睁着,瞳孔散开到了边缘。

云昭只觉得手脚冰凉。他看见月汐蹲在楚槐身旁,递过去一小块干净的布巾。她微垂着头,鬓角那几缕银丝被灶膛口窜出的火星映得格外刺眼。她的手悬在半空,似乎想碰触一下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却又僵住。

“不行了……”楚槐的手还按在那团滚烫的草木灰上,感觉着掌心下那点微弱搏动如风中之烛,正在极快地散去。他声音干得发裂,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这碗热灰下去……吊着的那半口气……怕是也要激散了……”

一股沉重的、无力的悲怆像冰冷的麻袋罩住了每个人的心口,沉甸甸地往下坠。

寂静,屋子里只有姜汁在擂钵里被捣碎挤压的黏糊糊声响,还有草木灰裹上背脊时轻微的“噗噗”声。

忽然,角落里传来一阵细微而持续的悉索声。

守影人动了。

极其艰难地,似乎挣脱了万钧枷锁。覆满刺青的手从斗篷深处伸出,不再那么枯瘦僵硬得像树枝,反而微微带了点难以察觉的抖。那只手异常缓慢地,探向他巨大的斗篷下摆与地面之间——那条灰色的粗布被染黑血污的地方。他的指尖在那片污渍边缘摸索着,然后猛地揪住,用一种几乎要撕裂布料的力道向外狠狠一扯!

“嗤啦——”

一块巴掌大小、带着污渍的边缘参差不齐的灰布,被他硬生生撕了下来。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刺耳。

然后,那只手并未停下。它伸进了斗篷里面,似乎从斗篷与身体之间、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摸索出了什么东西。

一块深紫色的、比拇指略大些的坚硬块茎状物体。

那是……

楚槐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看清了那东西边缘残留的细微茸毛和特殊的纹路。那气味……在守影人握住它的瞬间,一股极为纯净、带着特殊寒意的草木清香猛地扩散开来,瞬间盖过了屋里的血腥姜汁和草木灰土腥气!仿佛有深谷幽泉在角落里冰冷地流淌!

守影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那只布满刺青的手握着那小块深紫色的东西,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运力捏碎,只是就那么平平地、直直地,将它按在了孩子的眉心——印堂正中!

“嗡……”一声微弱到几不可察的、仿佛金石嗡鸣般的轻颤响起,又瞬间消弭。楚槐惊骇地感觉到,守影人按下去的那一瞬间,他指下的孩子躯体似乎极轻极快地“弹”了一下,仿佛被看不见的细针扎透。随即一股纯粹的、极其霸道的凉意顺着接触点瞬间沁入!这股凉意不同于冬夜的刺骨冰寒,更像某种极致提纯后的纯净冰晶在快速消融,迅猛地驱散着孩子体内的淤堵死气!

更让楚槐心头巨震的是,那按在孩子眉心的深紫色硬块,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从外围开始,如同最顶级的墨块遇水消融,化作一股深色的无形气体,被孩子苍白到透明的皮肤完全吸入了进去!守影人枯瘦布满刺青的手指微微打着颤,正死死扣着那块急速消融变小的紫块,仿佛在竭力阻止它消逝得太快!

孩子身体猛地挺直!喉咙里那微弱持续的“嗬嗬”声变成了更大的一声倒抽气!散大的灰白色瞳孔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向内收缩!尽管依旧灰暗,但已经不再是濒死的涣散状态!

“快!滚姜汁!灌!”守影人嘶哑异常的声音猛然炸响,像砂砾刮过铁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和某种强行压抑的疲惫颤抖。

赵老七如梦初醒,手里的石杵砸得擂钵砰砰直响,姜片被捣成了糊状的浅黄浆水。

滚烫的姜汁被楚槐小心地撬开孩子冰凉的牙关,灌下去一小口。孩子喉结微弱的滚动了一下,虽然依旧气若游丝,但楚槐清晰地感觉到,贴在他心口的手掌下,那点几乎消逝的搏动,竟被一股无形的、冰冷但充满生机的力量死死稳住了,像狂风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烛焰!

守影人收回了手。那块深紫色的硬块已经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他指尖沾着一点点极淡的紫痕。巨大的斗篷缓缓收回,重新掩住他高大的身体和所有的异常。他脚踝上那块被孩子抓得皱巴巴、沾着血污的灰布边缘,露出了里面一片截然不同的、某种如枯树皮般的靛青色皮肤。

孩子软在楚槐臂弯里,微弱但均匀地呼吸着。灶膛里的余烬噼啪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