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青溪非穷壤,长空非弱流

巷口的热闹渐渐远了,天幕下只剩些忙着清点农具的乡邻。

赵德柱蹲在青石板上,烟袋锅在鞋底磕了又磕,烟灰簌簌落在地上,像他心里攒着的愁。

最后他叹了口气,攥紧那卷磨得发亮的测量绳,慢慢往王宇办公的天幕走。

“王大人,温家姑娘。”他把烟袋往腰里一别,声音带着晨露的湿意,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方才琢磨着修渠的事,有些难处,不说出来堵得慌。”

王宇正低头核对着铁器清单,闻言抬起头,笔尖还悬在纸上:“赵伯您说,咱们慢慢合计。”

温长空也从图纸上抬起眼,月白裙裾沾了些墨点,反倒衬得他指尖愈发莹白。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老人让出块干净的地方,动作轻柔,声音柔得像溪水流过鹅卵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怯:

“赵伯坐,地上凉。”被这么多乡邻注视着讨论正事,他多少有些不自在。

赵德柱没坐,蹲下身。

枯瘦的指尖在泥地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条挣扎的蛇:“咱这三条溪啊,看着温顺,实则野得很。前几年试着挖直渠,想着水能快点流到田里,结果呢?”

他重重拍了下大腿,声音陡然高了些:“雨季一到,水裹着泥沙直冲下来,渠岸塌了七段,连带着冲垮了三户人家的梯田!张寡妇家那半亩菜地,就是去年被淹的,哭了三天三夜。”

人群里有人跟着叹气,王宇的眉头也慢慢拧了起来,笔尖在纸上悬着,半天没落下。

赵德柱又在旁边点了几个黑点儿,像洒在地上的煤渣:“再说这水位,旱季时溪底能见底,渠里的水还没流到半道就渗没了,苗都渴得打卷;到了梅雨季,又能漫过渠沿三尺,真是旱也愁,涝也愁。”

“还有那竹笼坝,”

老人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编竹笼的篾子得用三年以上的老竹,咱村现存的都是去年的新竹,脆得很,水泡三天就得散架,哪经得住折腾?”

王宇在旁听得心头发沉,指尖在清单上敲了敲:“篾子的事我让人去邻县采买,多花点银子总能买到。可这水流的性子……野得没章法,怕是难办。”

他的话像块石头,压得周围都静了下来。

乡邻们眼神又开始发暗,刚被温长宁燃起的热乎劲,似乎又要被这堆难处浇凉。

就在这时,温长空忽然指着纸上的曲线笑了,那笑容很轻,带着点不确定,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敢开口,声音清得像溪水流过石缝:“赵伯您看这样...”他心里其实很忐忑,怕自己的想法太天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他把画纸往老人面前推了推,指尖微微发颤:“上游筑道坝,用竹笼装鹅卵石,像书里的‘瓮城’,把水圈住,叫‘砚台库’。雨季能装水,旱季就像倒砚台里的墨,慢慢放,再也不怕断流。”

心里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这还是头回在这么多外人面前说自己的主意。

尤其是面对这些扛锄头的汉子,总怕他们根本不愿意听自己的想法。

指尖滑向中游,画出几道回环的线时。

见赵德柱眯眼听得认真,她悄悄松了口气,声音稳了些:“从库里引水,先挖‘回形渠’,像琴谱上的反复记号,让水绕两圈,劲儿就缓了。再在每层梯田边挖‘茶盏池’,水满了自会流到下一层,谁也抢不着谁的。”

想起往日在绣架前描花样的耐心,竟觉得画渠坝和绣纹样也有几分相通,心里的紧张渐渐散了。

指尖的线条也画得更流畅,最后点向最下方的细线。

她抬眼看向赵德柱,眼里已没了起初的怯意:“最底下挖‘龙须沟’,多余的水顺着沟淌进大河,再大的雨也淹不着田。”

说完悄悄抿了抿唇,等着对方评判。

手指却不再发颤,自然地平放在石桌上。

赵德柱眯眼瞅着那图,烟袋锅在手里转了两圈,眉头慢慢舒展了些:“这法子.......倒像是顺着水的性子来。可这弯弯曲曲的,真能省力气?”

“能。”

温长空把画纸再推近些,眼里闪着光,声音里带了几分笃定,“渠岸不用夯土,竹笼坝用匪寨的石头,借着倾斜的弧度让水流自己稳住。”

这话出口,忽然觉得心里敞亮。

这些日子在账本上算过无数遍的弧度、尺寸,原来讲出来是这般踏实。

他顿了顿,看向赵德柱时,连眼尾都带着点笑意:“还可以组个‘水巡队’,像调琴弦松紧似的调水位。赵伯您经验足,带几个水性好的壮丁,雨季开坝泄洪,旱季关坝蓄水,保准‘雨时不涝、旱时不涸’。”

此刻竟忘了紧张,只觉得这些想法像刚抽芽的苗,急着要让人瞧见它们能长多好。

王宇望着温长空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月白身影比刚才更亮了。

原来这柔得像水的人,心里竟藏着这般通透的主意。

赵德柱盯着图纸上的弯曲线条,忽然“嘿”地笑出了:“这法子...妙!真妙!跟老祖宗传的‘九曲引水法’对上了!”

他猛地直起身,常年佝偻的背竟挺得笔直,“姑娘这脑子,比溪水里的石头还透亮!我这就叫上王耀祖他们,都是踩遍了青溪每寸土地,正好给你指指路!”

这话像颗炸雷落进人群。

蹲在墙根的汉子们站起身,手里的锄头把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温家姑娘这图,真能让咱地里浇上水?”

有人挠着后脑勺,眼里的怀疑混着期待,手里的锄头把被攥得发白。

“那竹笼坝听着就结实,去年冲垮的土坝要是换成这,俺家婆娘也不用抱着娃哭了。”穿粗布短褂的汉子望着远处干裂的田垄,喉结滚了滚。

“俺家那三亩坡地要是能改成梯田,今年就能多种两担谷!”

抱着孩子的妇人突然拔高声音,怀里的娃被惊得“哇”地哭了,她却顾不上哄,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温长空被这阵仗闹得耳尖发红,指尖捏着画纸边角微微发颤。

长这么大,除了娘和妹妹,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认可。

父亲总说他“娇里娇气出去丢人”,连去市集都要被念叨半天。

此刻看着这些人眼里的热络,心里竟像被暖阳烘着,酥酥的、暖暖的。

她把画纸往石桌上推了推,月白裙裾扫过粗糙的石板,声音清得像溪水流过卵石:“赵伯别急,咱先去溪边量尺寸。王大叔,您熟篾匠活,能不能带几个婶子去后山砍老竹?编竹笼的公分,按市价折成粮食抵给大伙。”

说这话时,特意挺直了腰,像要把这些年藏着的劲儿都使出来。

“成!”

王大叔扛着锄头就往外走,粗布衫的后背沾着汗碱,“俺这就叫上婆娘,砍竹编笼咱拿手!”

“俺们去开荒!”

几个精壮汉子扛着镐头站出来,目光落在温长空身上时,带了点先前没有的热络。

这姑娘不光模样俊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心思竟比地里的老把式还扎实。

温长空跟着众人往溪边走,路过农具堆时,瞥见一卷粗麻绳躺在地上,竟弯腰扛了起来。

纤长的手指勒在麻绳上,指节泛白,月白的袖口被磨得发皱,却走得稳稳当当。

心里想着:原来和大伙一起干事是这样的。

不用躲在书房里看话本子,不用怕父亲说“不务正业”,连肩上的麻绳都带着股实在的劲儿。

有个年轻汉子见状,慌忙放下肩上的木杆:“姑娘,俺来扛!”

温长空笑着摆手,睫毛在晨光里颤了颤:“我也有力气的,多个人多份力。”

阳光落在她脸上,柔和的线条迎着光辉,那笑容里藏着点小小的得意。

原来妹妹不是骗他的,他也是有用的!

那笑容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看得汉子脸一红,赶紧转身扛起更大的木杆,心里暗道:这般又美又能干的姑娘,真是头回见。

溪边顿时热闹起来。

赵德柱带着人用步弓量距离,喊号子的声音震得水鸟扑棱棱飞,翅膀扫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妇女们坐在树荫下劈竹篾,青黄的竹条在指间翻飞,“咔嚓”声混着说笑,像串在绳上的铜铃;

壮丁们挥着锄头挖渠基,汗珠子砸在新翻的泥土里,洇出个个深色的坑,土腥味混着青草气漫开来。

温长空蹲在渠边画图,裙摆沾了泥也顾不上拍,指尖捏着木炭在石板上划得飞快,偶尔抬头喊一声:“这边再偏三尺,顺着山势走才省力气!”

阳光透过柳树叶落在她脸上,纤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影,明明是娇柔模样,混在满是汗味的汉子堆里,竟半点不突兀。

有个愣头青扛着石头路过,看她蹲得久了,青石地上的潮气怕是要浸进骨头,竟红着脸递过块干净的麻布:“垫、垫着坐,地上凉。”

温长空抬头冲他笑了笑,接过麻布垫在身下:“多谢。”

那笑容比溪水里的阳光还晃眼,愣头青脸更红了,扛着石头跑得飞快,差点撞到前面的人,引得众人哄笑。

温长空也跟着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忽然明白妹妹总说“闯江湖才痛快”的意思。

被人需要、被人笑着接纳,原来是这般好滋味。

王宇站在田埂上,看着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又看看溪边那个被众人围在中间的月白身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他原以为温长宁已是青溪的传奇了,舞枪弄棒能剿匪,没成想这位看似柔得像水的温家姑娘,不用刀剑,只用几张图纸、几句软语,就把涣散的人心拧成了一股绳。

“长空贤弟文武双全,长宁姑娘智计过人,温家这对兄妹,真是青溪的福气啊。”

王宇捋着胡须,指腹摩挲着光滑的胡须根,眼里的赞叹藏都藏不住,不知不觉间,脚步已朝着溪边挪了几步,恨不能也拿起锄头刨上两下。

有个婶子端来粗瓷碗,里面盛着清凌凌的溪水:“姑娘歇歇,喝口水。”

她接过碗时,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厚茧,心里忽然一暖。

原来被人需要的滋味,这般好。

....

五日后,云天府。

街角老槐树的浓荫里,两个穿粗布短褂的男子正缩在树影里啃干饼。

雷震天肩背宽得像座山,粗布衣裳被肌肉撑得紧绷,手里的干饼被他捏得粉碎,渣子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掉,混进脚下的青石板路上。

旁边的钱通穿得周正,小口抿着饼,眼珠往邓知府府邸的方向瞟时,眼尾细纹里泛着的精光,比日头还扎眼。

“他娘的,再等下去,柳强那小子怕是要脑袋搬家了!”

雷震天怒目圆睁,把最后半块饼狠狠塞进嘴里,喉结滚动时,草编行囊随他晃得“咯吱”响,

“不如直接闯进去,凭你我这身手,抢了人就跑!”

钱通慢悠悠掸掉衣襟上的饼渣,指尖在膝盖上停了停:“大哥,上次在野猪林硬闯吃的亏还不够?”

他往街口骚动的方向瞥了眼,嘴角勾起抹算计的笑,“邓知府的护院都是上过北境战场的老兵,你我联手也未必应付得了。但你瞧那两个闹嚷嚷的......”

他指尖往“泼妇”和“文弱书生”的方向点了点,“这二人站的地方是邓大人回府的必经路。民事扰官轿,咱们正好浑水摸鱼,劫了一官换一匪,倒也顺理成章。”

雷震天瞪着铜铃大眼瞅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震得地上的碎石子都跳了跳:“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引出邓知府,我们再生擒他换四弟?”

钱通没说话,嘴角扬得更高,眼底寒光比刀还利。

街口,温长宁扮作书生被“泼妇”孙长柱拽得晃身,眼角早看清老槐树下的动静。

她早就查清:雷震天和钱通潜伏三日,两夜劫狱都被官兵打退。

这场戏,正是她特意铺下的饵:

一来,云天府里唯有邓知府能救柳强,这两人走投无路,定会把主意打到邓知府身上;

二来,邓知府的兄长是一品镇东将军,既有资格签发武举举荐信,更是能倚仗的强硬靠山。

温长宁英气的五官被黑粉遮得平平无奇,只剩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浸在水里的墨石,藏着压不住的光。

她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清明,声音带着刻意压出来的哭腔:“你撒手!我爹只说让俺打长工抵债,从没提过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