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西向西
破摩托最后一点油烧干在离火车站还有五里地的荒滩上。
生格咬着牙,推着车,白念之挺着还不算太显怀的肚子跟在后面。
深秋的北风像刀子,卷着沙砾抽在脸上,生疼。
终于看到那个站牌掉了漆的“大西店站”,
两人都像刚从泥里捞出来。
挤上那趟开往乌鲁木齐的绿皮火车时,手里攥着的,只有生格从破工装内袋里掏出的两千块钱。
这是他在马场拿的半个月工钱。
其实就是他捉了叶主管的把柄,讹了2千块。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劣质烟草味、方便面味和长途跋涉的体味。
人挤人,行李塞满了过道。
生格护着白念之,在人缝里艰难挪动,总算在硬座车厢角落找到了两个靠窗的位子。
白念之是瘫坐下去,小腹隐隐的坠胀感和强烈的反胃让她脸色煞白,渗出冷汗。
这是她怀上这个“不被祝福”的孩子后,妊娠反应最剧烈的一次!
连日来的身心俱疲,身体里流淌的汉族与蒙古族血脉。
此刻都在她脆弱的身体里激烈争斗。
生格把一个破旧的牛仔背包塞进行李架,脱下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旧夹克,不由分说地裹在白念之身上。
“冷就裹紧。”他声音低沉。
“你呢?”白念之看着他身上单薄的T恤。
“我扛冻。”生格咧嘴想笑一下,却扯得嘴角干裂起皮,渗出血丝。
他舔了舔,也不在意。
漫长的旅程在车轮单调的哐当声中开始。
窗外,北方的深秋景象飞速掠过,枯黄的草原、光秃的枝桠、偶尔掠过视野的低矮土房。
天地一片萧瑟的灰黄。
温度越来越低,玻璃上结了一层薄的白霜。
饥饿感很快袭来。
生格起身,挤过拥挤的过道,好半天才从推着小车叫卖的列车员那里买回两包最便宜的“北京方便面”。
开水房排着长队,他等了很久才接回两杯滚烫的开水。
回到座位,他把其中一袋面仔细拆开,调料包撕开倒进去,冲上热水,推到白念之面前的小桌板上。
“快吃,热乎的先垫垫。”
白念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强忍着恶心,问:“你呢?”
生格晃了晃手里另一个空着的杯子,里面只有调料包和油星。
他拿起热水,小心地倒进空杯里,晃了晃,浑浊的油花和细碎的调料末漂浮起来,是一碗颜色怪异的“汤”。
“我喝这个就行,汤也是热的。”他端起那碗“调料汤”,吹了吹气,咕咚喝了一大口。
白念之的鼻子猛地一酸。
用叉子搅动着面条,滚烫的蒸汽熏得她眼睛发涩。
她强迫自己小口地吃下去。
这时,对面座位来了几个年轻的男女,看打扮像是去新疆打工的。
其中一个穿着时髦紧身牛仔裤、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孩,一坐下目光就黏在了生格身上。
生格个子高,肩宽背阔,即使穿着寒酸,也掩不住那股子混着野性和硬朗。
加上他那带着点异域深邃,或许是那点蒙古族和维族相融的脸,在昏暗的车厢里,确实很扎眼。
女孩毫不避讳,掏出手机,笑嘻嘻地跟同伴打闹,眼神却频频瞟向生格。
火车中途停靠一个大站,下去不少人,车厢松动了一些。
那女孩竟直接挪到了生格旁边的空位上。
“嗨,帅哥,一个人去新疆啊?”
生格正低头看着白念之吃完最后一口面,闻言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去新疆干嘛?打工还是旅游?那边我熟啊,有朋友!”女孩自顾自地说着,身体还往生格这边倾了倾。
“你,你就是本地人吧,本地人我见过不少,你这么帅的,我见得少。”
生格皱眉,没接话,起身去扔垃圾。
白念之坐在靠窗的位置,披着生格宽大的夹克,整个人缩在里面。
她看着那个青春洋溢、妆容精致的女孩主动和生格搭讪。
看着生格那沉默却依旧吸引人的侧脸。
再低头看看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原本还算白皙的手指因孕期的色素沉淀,指关节处出现了褐色斑点,手背粗糙了不少,指甲边缘也开裂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触手是粗糙的质感。
火车上的小镜子她根本不敢拿出来照。
但不用看也知道,曾经被表姨妈夸“水灵”的姑娘。
如今应该是脸色蜡黄,黑眼圈浓重。
脸颊上也出现了几颗孕斑。
她早被一路的风沙磋磨得黯淡不堪。
浓烈的自卑感,让她觉得自己和那个鲜活亮丽的女孩,有云泥之别。
而生格,他虽然穷。
虽然狼狈,但他身上那股劲儿………
生格扔完垃圾回来,看到那女孩还坐在自己位子上,他直接走到白念之身边,“麻烦让让,我媳妇儿不舒服。”
那女孩上下打量了白念之一眼,在她腹部停顿了一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撇撇嘴,悻悻地挪回了自己的位置。
生格没再看她,重新坐下。
“睡会儿?还远。”
白念之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火车哐当哐当地向西奔驰,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戈壁滩。
一望无际的土黄色,只有零星的、顽强的骆驼刺点缀其间。
风沙似乎更大了,拍打着车窗,呜呜作响。
离新疆越来越近了。
白念之的心却悬得越来越高。
生格的家,到底是什么样?
生格掏出那个屏幕裂得稀烂,仅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信号还断断续续。
他皱着眉,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隐约有牛羊的叫声和风声。
“喂?巴图?”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说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哥?你…你真回来了?”
“嗯,在火车上,明早到乌西站。”生格顿了顿,语气加重,“别告诉老东西。”
那头沉默了一下,“哥…阿爸他…最近喝得更凶了,成天念叨你…欠穆拉提家不少酒钱…你回来…怕是…”
生格的眼神瞬间冷硬。
他没等巴图说完,直接打断:“知道了。你明早骑摩托到乌西站接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
“嗯,你嫂子。”生格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嫂子”两个字是让白念之心颤的。
微弱的暖意才升起,又被生格的神情和电话里的只言片语冻结。
白念之把头更深地埋进生格的颈窝,汲取着他身上的热量。
火车轰鸣着,一头扎进西北深秋更浓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