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千里追魂
吴城的稻子刚割完茬口,空气里还有青草汁混着泥土的腥香。
白国富和陈浮萍连沾满泥点子的解放鞋都来不及换,揣着卖粮凑的路费。
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又倒了两趟破中巴。
一路颠簸到了这个叫“大西店”的北方边陲小镇。
风沙大,空气干得喇嗓子。
两口子站在镇口,脸色比脚下的黄土地还难看。
陈浮萍右手系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透出暗红,临走前抢收最后半亩稻时,心神不宁被镰刀割的,深可见骨。
在村卫生所草草包了下,一路渗血,火辣辣地疼。
这疼,此刻全化成对“不争气”女儿的怨毒。
“就这破地方?连吴城郊区都不如!”白国富啐了口带沙的唾沫,牙齿咬得咯咯响。
“那小畜生就躲这儿跟野男人鬼混?”
陈浮萍没吭声。
眼神却烦躁的刮过路边灰扑扑的砖房、挂着褪色招牌的小卖部、蹲在门口抽烟打牌的闲汉。
她裹了裹廉价尼龙外套,伤口被牵扯,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心里那点残存的、对女儿“大学生”身份的骄傲,彻底碎成渣。
她心里只剩一个念头:把人弄回去,把那个“祸害”打掉,保住老白家最后一点脸面。
按照打听到的模糊地址,两人七拐八绕。
终于在一排破败的平房尽头,找到了那扇漆皮剥落的绿铁门。
铁门上,‘涛的旅馆’几个字映入眼帘。
门口胡乱堆着几个空啤酒瓶,烟头扔了一地,散发着馊臭。
白国富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砸门。
铁皮门发出巨响,震得房檐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白念之!开门!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给老子滚出来!”
门开了条缝。
露出白念之苍白的脸,眼底是浓重的黑青。
看到父母。
看到了梦魇般的父母。
她瞳孔猛地一缩。
想关门。
白国富一只沾满黄泥的解放鞋已经卡了进来,蛮力一推。
门撞在墙上!砰!
“爸!妈!你们…你们怎么来了?”白念之声音发颤,被逼得后退两步,手下意识地护住隆起的小腹。
“我们怎么来了?不来等着你把这孽种生下来,让十里八乡戳断老白家的脊梁骨吗?!”白国富像头发怒的公牛闯进来,死盯着女儿的肚子,那眼神不是看血亲,是看一堆肮脏的垃圾。
狭小的出租屋一览无遗。
一张吱呀作响的破铁床,一张油腻的折叠桌,上面堆着方便面袋、啃了一半的干馍、几个空酒瓶。
墙角散乱地扔着几件男人的外套,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屁股。
空气浑浊,是汗味、烟味和马粪的味道。
生格就站在屋子最里面,背对着门,高大的身影僵硬。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
只是把手里刚点着的烟摁灭在窗台。
“念之!跟妈回去!听话!”陈浮萍挤进来。
“你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了?你真的不是小时候的念之了………”
她想去拉女儿的手,裹着蓝布的右手一动,血又渗出染红了边缘。
“你看看妈这手!为了你的事,魂丢了!你收拾东西!跟那野种断了!”
“当年,我们都不同意你学什么马术经济!什么狗屁专业!实习的地方也是偏远的很!”白国富也在旁叨叨不停,“你他娘的是不是蓄谋啊!哪个姑娘家学这个!?”
“野种?”白念之猛地抬头,看向母亲那只还在渗血的手。
“他不是野种!我才是!!”她声音拔高。
委屈和愤怒像火山爆发,“他叫生格!他比你们对我好一千倍一万倍!我不回去!这孩子我要定了!婚我也结定了!”
“反了!反了天了!”白国富扬起巴掌就要扇过去。
一直沉默的生格,动了。
他挡在白念之身前,一把攥住了白国富落下的手腕。
他个子高,力气极大,白国富的手腕被他箍住,脸憋得通红。
“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生格的声音低沉。
“好好说?跟你这种拐带人家闺女的小流氓有什么好说的?!”白国富想挣脱,却无济于事。
“松手!信不信老子报警抓你!”
生格没松手,也没看他,目光沉沉地落在陈浮萍那只受伤的手上。
又移回白念之苍白倔强的脸上。
他腮帮子绷得死紧。
“报警?好啊!报啊!”白念之从生格身后探出头,泪水打转,硬是没掉下来。
“让警察看看!看看你们当年是怎么把我当人情送走的!”
“看看这个家是怎么对我的!我就是个多余的!”
“家里有姐姐有弟弟还不够吗?你们眼里几时有过我?!”
“你…你个白眼狼!表姨妈养你五年,白养了?!”陈浮萍尖声叫道。
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刚还打电话给我!说她养你到五岁,一口饭一口水把你喂大,你就这么报答她?”
你一声不吭就要跟着个没根没底的野男人跑新疆去?你对得起她吗?”
“你良心让狗吃了?!”
表姨妈的几个字扎进白念之的脑子。
那点仅存的、关于面粉香和老黄狗的温暖,此刻已粉碎。
原来,连那点温情,也是要还的债!
“报答?”白念之惨笑一声,眼泪终于滚落,“你们把我当什么?一件可以送来送去、用来还人情的东西?现在又来跟我讲良心?!”
“还有,妈…你为什么时时刻刻要提表姨妈,是不是你自己都觉得有愧?”
“是不是你自己都没信心面对我?”
白念之歇斯底里地吼出:“走吧!你们都给我走吧!”
“从今往后,我的死活不用你们管!”
出租屋里死寂。
只有白念之粗重的喘息。
只有白国富被生格攥着手腕的闷哼。
陈浮萍看着女儿那双被恨意烧红的眼睛。
看着女儿护着肚子的手,看着她身边那个沉默却像山一样挡在前面的男人。
再看看自己裹着破布、还在作痛的手……
她嘴唇打哆嗦,还想说什么。
最终只问了一句:“念之啊,以后你当真活成什么样,也不怪我们?”
白国富看着妻子的哀嚎,那点虚张声势的底气泄了大半。
他猛地甩开生格的手,其实是生格松了力道,指着白念之的鼻子,手指发抖:
“好!好!白念之!你有种!从今往后,我没你这个女儿!你死在外面也别想进白家的坟!我们走!”
他拽着还在呜咽的陈浮萍冲出屋。
俩人如同两片被狂风吹走的枯叶,消失在北方小镇弥漫的风沙里。
门砰地一声关上。
狭小的空间里,白念之浑身脱力,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
生格用粗糙的手,笨拙地擦去她的泪。
哭累了,白念之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毛桃子。
生格看着她,突然站起身,他把几件还算干净的衣服胡乱塞进一个破旧的牛仔背包,把桌上仅剩的半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揣进兜里,又把墙角那件沾着草泥的工装外套抓起来。
“你…干嘛?”
生格把背包甩在肩上,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抱起来。
动作强势,手臂却稳稳地托着她,避开了她的小腹。
“这儿不能待了。我怕你吃不消。念之跟我走。”
“去哪?”
“不知道…先离开这镇子。”生格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出租屋,反手带上门,连那把破锁都懒得挂上。
屋外,他那辆破旧的二手125摩托车就停在墙角,沾满了泥点。
生格把白念之放在后座,脱下自己那件还算干净的夹克裹在她身上,仔细地把她散乱的头发掖好。
“抱紧我。”他跨上车,发动引擎。
摩托车发出嘶哑的轰鸣,排气管喷出一股浓黑的烟。
白念之紧紧环住生格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却单薄的脊背。
摩托车是一匹脱缰的野马,猛地蹿了出去!
卷起一地尘土,冲上坑洼不平的镇级公路。
风呼啸着灌进耳朵,刮得人生疼。
路两旁低矮的房屋、光秃秃的杨树飞速倒退。
经过镇中心招牌闪烁的“极速网吧”时,白念之看到玻璃窗后,有几个熟悉的、属于生格朋友的身影,对着闪烁的屏幕大呼小叫。
那是生格平时除了马场,待得最多的地方。
他爱打游戏,打得还不错,偶尔能赢包烟钱。
但此刻,他连眼角都没扫一下。
摩托车咆哮着,载着他们冲向镇外更广阔的荒凉。
前方是连绵的土丘和被风沙侵蚀的公路。
夕阳像一颗巨大的、流着血的蛋黄。
白念之闭上眼,把脸更深地埋进生格的后背。
肚子里那个小生命也感受到了这亡命的颠簸,轻轻地动起来。
前路茫茫。
她想起昨天在镇上公共澡堂,几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毫不避讳地对着她鼓起的小腹指指点点。
“啧啧,看着年纪不大,肚子都显怀了…”
“听说是南方来的大学生?跟了咱这儿马场那个生格?”
“大学生又咋了?还不是被搞大了肚子?!”
话语比澡堂的水更灼人。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摩托车的轰鸣。
澡堂里的议论,父母的咒骂,儿时的苦水,表姨妈的“良心债”,都甩在了身后。
白念之更紧地抱住了生格,车轮碾过坑洼。
剧烈颠簸,她的心也跟着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
未来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钩子。
但此刻。
就此刻。
她觉得她是鲜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