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初夜
大西店镇宾馆,盛夏。
房间狭小得像个蒸笼,劣质墙纸翻卷。
一张弹簧塌陷的单人床占满了屋子。
发硬的暗红色绒布窗帘死死捂住,老式窗式空调在墙角发出拖拉机般的鬼叫。
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混杂着甜腻的廉价沐浴露气味,环绕着年轻的男女。
生格正光着结实有力的上身,下身用一条白浴巾潦草裹着,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角落里,一部老旧的手机屏幕幽幽亮着,正吃力地播放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沙哑的旋律,带着九十年代的伤感。
在这2008年廉价旅馆的闷热囚笼里,遥远又刺耳。
还不厌其烦的叩问着看不见的明天。
镜中生格那双多情的眼睛正盯着白念之发笑。
他往嘴里塞一支烟,摇晃着身体靠近同样裹着浴巾的女人。
“洗好了?白念之?”
“你个小丫头还真敢来?就不怕我?”
白念之从生格嘴里,拿走那支燃着的烟,自然的抽起来。
“怕你?…就没有我白念之怕的事情。”
“你不怕我不负责?我名声可不好。你信不信你明天去了马场,就能听到我今晚在市里混酒吧的鬼话。”
“我知道,我才不信你是坏人,而且我真不怕,我……我。”白念之娇巧的鼻子上密密麻麻的汗渍正往外沁。
“你怎么,我听着呢。?”生格追问,身体也越靠越近。
白念之的心发紧、发酸、发痒。
本该属于北方七月夜的凉意怎么也跋涉不上来,她眼里将燃未燃的火种倒是翻了天。
平日惹眼的红发湿漉漉的耷拉在额前,此时白念之不再是平日跋扈不羁的问题少女,清秀的面庞倒像学生时代坐第一排,力争上游的尖子生。
少女纯情的眼眸在烟雾中泛起迷人的泪光,左耳三颗耳钉却在高调的宣誓着野性。
宣誓着可以胡来的野性。
可白念之明明像是在完成某种坚贞的交付仪式。
生格有点看不懂眼前的女孩,他歪着头问:“你在想什么呢?白念之,我有在听你说话呢。”
“我的意思是——我愿意!”白念之坚定的说,抬眼一颗泪痣,看得生格出神。
这颗泪痣将生格的记忆拉回到1995年,寒冬,乌鲁木齐小镇的“好再来”面馆。
寒风像饿狼的嚎叫,卷着雪粒子来来往往。
屋里,灶膛的余热驱散着刺骨的冷,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面粉和羊油汤的清香。
五岁的小女孩,穿着袖口磨出毛边的碎花小袄,正踮着脚,努力把桌上客人吃剩的馍馍渣子扫进小碗里。
妇人在灶台后揉着冻僵的手叹气:“这鬼天气,生意越发难做喽…”
突然,“砰”一声闷响,夹杂着积雪滑落的声音,从店门外传来。
“啥动静?”妇人警觉地探头。
女孩胆子大,扒着门缝往外瞧。
昏黄的路灯下,雪窝里,蜷着一个黑乎的小身影,被雪埋了半截。
破得露棉絮的军绿棉袄裹着他,脚上一双磨穿了底的破胶鞋,冻得乌紫的脚趾头露在外面。
他头发板结,沾满雪沫和污垢,脸冻得青紫。
“哎哟!造孽啊!”妇人惊呼,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快步拉开门栓。
凛冽的风雪瞬间灌了进来。
女孩跟着跑出去,冷风呛得她小脸生疼。
她蹲下来,好奇又害怕地看着雪堆里那个比她大不少的男孩。
他紧闭着眼,长睫毛上结着冰晶。
“姨妈,他…他快冻死了…”
妇人费力地把男孩半拖半抱进店里,放在灶膛口,“去,倒碗热水来!”她吩咐着,转身去找破布。
白念之连忙跑到桌边,抱起那个对她来说有些沉的搪瓷水壶。
壶里是刚烧开不久的热水,壶壁烫得她小手一缩。
她接了水没有立刻端给大人,却踮着脚走到男孩身边,蹲下伸出冻得有些红的小手,掰开他冰冷僵硬的手指,把馍馍塞进他手心。
她鼓起腮帮子,对着碗里滚烫的热水使劲吹气,吹了好一会儿,感觉没那么烫嘴了,才用勺子舀起一点点,凑到男孩干裂出血的唇边。
“喝…喝水…”她把勺子边缘轻轻抵在他唇缝上。
滚烫的热汤,带着一点点麦香,触碰到了冰冷的皮肤。
男孩张开了嘴。
女孩眼睛一亮,连忙又舀了一勺。
男孩他挣扎着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白念之眼帘的,是一双极其深邃、如同戈壁夜空般纯粹的褐色眼睛。
只是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光亮,只有戒备,像一匹受伤的幼狼。
他茫然地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小女孩,有着细长的丹凤眼,眼下一颗褐色的小泪痣。
她正举着勺子,专注地、笨拙地吹着气,然后喂到他嘴边。
这个在酗酒父亲的拳脚里挣扎了十年的男孩。第一次感受到这么纯粹的暖意。不是灶火的温度,是眼前这个小不点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两个字,微弱却清晰地落在女孩耳边:
“…等我…长大…盖个大毡房…给你!”
说完耗尽气血昏了过去。
妇人拿着破布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听着男孩的“誓言”,再看看自家小丫头懵懂却认真的小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风雪在门外呼啸,屋里灶膛的微光跳跃着。
映着一大一小两个依偎在苦难边缘的孤影。
生格将脑海里的身影不停的重叠,突然喜不自胜。
她熟练的抱起白念之,看着身上白念之笨拙的身影。
突然讪笑着翻身压倒,软软的问:“白念之,你不会?你……你不会是?”
“我…我…我是不会。”白念之一改往日的张扬,支支吾吾。
生格才注意到身下的小身板已经大汗淋漓,煞白的脸上细长的眼睛里淌满泪水。
“不可能吧?难道你?”
生格看到床上的落红,惊讶地问:“你怎么是第一次?”
“我为什么不能是第一次?难道你和其他人一样都觉得我……”白念之呜咽。
“不!我的意思是我不配拥有你的第一次,你那么美好!”生格捧起白念之的脸,心疼的不行。
“我烂透了,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而且,我根本负不起责。”
白念之盖好被子,白白的床单上那抹红色看得她发毛,她望着生格紧锁的眉头。
竟莫名的兴奋起来:“这下好了,我真的和你……有事了,我是你的女朋友了。”她喃喃细语。
“我是你的女人了,生格。”
生格拿起手机,把白念之的QQ备注改成了“表妹”。
“行,好啊!那我们在一起?”他笑了起来。
“就那么喜欢《旺角卡门》,那么喜欢里面的表妹吗?”
“当然,每个男人做梦都想拥有像阿娥那样的表妹。”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2:30,白念之听着生格讲他好赌的爹,再嫁的娘,讲娘又生了新弟弟,讲未完的学业,讲被社会大学毒打的种种。
还讲年少时心爱的姑娘。
墙角的啤酒瓶倒了又起,起了又倒。
生格说累了,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风是砂纸,刮过少年生格皴裂的脸颊。
屋里,父亲的眼珠死死瞪着桌上几张皱巴的钞票,空气里劣质烟草和绝望的酸腐气交叉感染!
“输光了!都他娘输光了!”父亲暴起,掀翻瘸腿的木桌。
母亲缩在墙角,单薄的影子和背脊无声地发抖,父亲猩红的眼转向角落的生格,猛地抢过他怀里护着的书本。
“念书?念个屁书!”纸页被狠狠撕碎,雪片般砸在生格脸上,他眼睛干涩地瞪着地上散落的纸屑。
冷,彻骨的冷,从脚底漫上来…
冻僵了四肢百骸。
角落里,一个空啤酒瓶毫无征兆地倒下,发出清脆空洞的碎裂声。
梦魇与现实在此刻重叠!
将他更深地拖入那片永远散不尽的——1990年的压抑尘埃里,动弹不得。
白念之擦掉生格眼角的一滴泪。
在这一刻,彻底的爱上了生格。
就像香港电影里,扮坏的乖乖女爱上了穷途末路的浪子一样,她爱他的破碎、爱他的狼藉、爱他的赤忱也爱他的悲情。
更爱这种同病相怜。
她坐在床边,看着生格胸前纹过的少数民族的某种图腾,神秘又危险。
她沦陷了。
“哪怕他阅女无数,我也爱他。”白念之拽着发热的心绪,心潮澎湃到觉得自己是真正的活着。
她对着镜子把红色的短发柔情的夹在耳后,温顺乖巧的她像极了那匹被驯服好的栗色马。
“砰砰砰!”
此时白念之揣着验孕棒,敲打着生格的宿舍。
隔着门,她听到了屋里新疆语的DJ音乐,她猜想生格又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