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双镜
叩门声沉稳清晰，如同撞在桑宁紧绷的神经上。
“桑宁？开门啊？”门外，“程巍”的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职业性的关切，模仿得惟妙惟肖，带着刚刚经历紧张场面后特有的微哑，“画廊那边刚出了点状况，很紧急，需要立刻跟你再核对几个细节！你电话一直占线？”
手机听筒里传来被挂断后的忙音之前的最后一瞬，是警笛更凄厉的啸叫和另一个“程巍”撕心裂肺却迅速被信号噪音吞噬的嘶吼：“别……开门……他……”桑宁手一抖，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门外那个熟悉却无比陌生的声音还在继续：“怎么不开门？桑宁！听到吗？我是程巍！别怕，没事了，快开门！”
冷汗沿着桑宁的脊柱疯狂下淌，浸透了单薄的衣料。她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僵立在工作室冰冷的中心地带，远离所有门窗。刺眼的工作台聚光灯将她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宛如一个在惊惧中蜷缩的囚徒。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门缝下方——那里映着一道站姿挺拔、肩部线条硬朗的黑影，正是无数次出现在这扇门外、带给她安全的轮廓。轮廓的右手指节微微弯曲，保持着轻叩的姿势，阴影边缘极其稳定，没有丝毫焦躁的晃动。这细节如同深渊的凝视。
门内门外，两个“程巍”！
一个隔着电波在血与火的混乱现场嘶吼警示，一个就站在她这寂静牢笼的门口，用最熟悉的声音和最致命的谎言，邀请她打开通往地狱的大门。
巨大的惊骇过后，一种冰冷的清醒如同毒液般迅速蔓上桑宁的思维。恐惧仍在，但她的脑子从未像此刻这样高速运转、剔除了所有非理性的尖叫。谁是狼？谁是羊？门外这个有着程巍身形、程巍轮廓、程巍敲门习惯的声音，是那个用鬼魅手段潜入警局核心证物室放置毒针的幽灵“赵斌”？是白薇？还是那个一直隐藏在“尘光”昏黄灯光后的神秘老板？抑或是……一个更高层次、对所有人进行操控的“第五人”？
答案就隔着一道门板。
她的目光扫过掉落在地的手机，屏幕已经碎裂黑暗。暂时无法靠它联系外界，这是对方算好的结果。她的视线继而牢牢钉在工作台上——那个充满诡谲童年符号的旧圆绷，那根散发致命药草气的深绿线头，还有她刚刚下意识用藏蓝线描绘出的、自己童年自画像的半张脸……那个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诡异表情，在冷光灯下仿佛活了过来，幽幽地凝视着她，也凝视着门的方向。
突然，桑宁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极度危险、却在绝境中唯一可能窥见真相的念头！这是陷阱，亦是窥探深渊的唯一裂缝！她的视线猛然聚焦在那根深绿线头上——那诡异的气味是共同的标记！气味……
她需要验证门外的气息！
“咔哒！”
没有任何预兆，桑宁突然抬手，干脆利落地将聚光灯的开关按掉！
工作室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微弱的镇灯光芒和隐隐约约的月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在地板上印下几道惨白惨白的、如同囚笼栅栏般的细长光痕。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骤然降临！
门外的呼吸声，脚步声，甚至影子细微的晃动，在漆黑一片和突发的光源切换下，都极可能产生一瞬间的、无法完全掩饰的本能反应！
桑宁的呼吸在黑暗中无限延长，心跳声在耳膜中轰鸣如鼓，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门外那片黑暗区域的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她知道自己像一个在悬崖边点燃火柴的疯子，用黑暗赌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破绽！
门缝下方，那个“程巍”的影子纹丝不动！如同刻在门板上的浮雕！连衣角的褶皱阴影都未曾晃动！这反常的、如同顶级捕食者般的绝对镇定更让桑宁心悸如冰！
一秒……
两秒……
死寂依旧！
就在桑宁几乎要绝望于这看似徒劳的冒险时——
“呵…”
一声轻得如同微风拂过枯叶的嗤笑，极其短促、模糊，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摩擦生锈铁器般的怪异鼻息，顺着门板与地板间那道不足半指宽的缝隙，毫无预兆地钻了进来！那绝不是程巍会发出的声音！那声音里没有对黑暗的意外，没有对未知的警惕，反而充满了掌控全局的冰冷嘲讽和一丝……愉悦？仿佛欣赏着她此刻徒劳挣扎的表演！
更重要的是！就在那声嗤笑逸出的瞬间，桑宁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扰动！
极其微弱、如同腐败土壤里散发的腥甜混合着陈年药草熬煮后的苦涩余韵，混合着某种……与程巍平日使用的冷冽须后水截然相反的、一种近乎草木灰烬的干燥气息！就是这股气息，穿过冰冷的门缝，飘进了死寂的工作室！
虽然微弱，但与记忆深处——许洁祭坛、深绿线头——那同源的、令人作呕的“药草”标记！还有一丝……陌生的尘埃气？
门外站着的，绝不是在河边与许洁殊死搏斗、为了救她而浑身浸透泥水鲜血的真程巍！这个人的气息像从数十年的古墓里爬出来，干燥、混合着腐朽又新添了血腥！这是“赵斌”的气息！是“幽灵”的气息！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浸透桑宁全身！她赌对了！门外是恶鬼！真正的程巍在撞车现场撕心裂肺的警告是真的！他的电话线被剪断了！他被隔绝在了信息圈之外！而眼前的恶鬼，刚刚杀死了“尘光”的老板（或被其杀死的可能替罪羊），并完美利用了时间差和空间差，在他刚离开她这里不久、通讯隔断的瞬间，化身成为她此刻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这一切都发生在眼皮底下，迅捷、冷酷、精准得让人窒息！
对方已然确认她识破了身份！那个微不可闻的嗤笑就是死亡的宣判！
“咚咚咚！”
叩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温和！
声音比刚才急促有力了三倍！每一下都像重锤砸在桑宁紧绷的心弦上！门缝下的黑影轮廓不再稳定，右手臂的阴影猛地扬起！
“砰！！！”
一声远比叩门更沉闷、更充满毁灭力量的巨响猛然在门口炸开！是坚硬的、带着金属棱角的物体狠狠砸在门框锁舌位置的声音！
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固定木框的碎屑飞溅！厚重的防盗门锁瞬间变形！根本不需要钥匙！
“吱嘎——咣！”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啸，厚重的工作室大门被一股蛮横到恐怖的力量猛地撞开！
门外微弱的光线泄入，照亮了门口那个人的轮廓。
正是“程巍”的脸！五官没有任何伪装！
他穿着程巍今天离开她工作室时那身便装夹克，身形分毫不差。就连此时脸上那份混合着焦急、警惕和一丝强制压下愤怒的表情，都是桑宁所熟悉的！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紧握着的武器——那并不是程巍的警用配枪，而是一把造型诡异、金属把手冰冷反光的——
——重型液压断线钳（Bolt Cutter）！
巨大的钳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暗哑的金属寒光，手柄上还沾着些微门框撞击后崩裂的木屑！正是警方在“尘光”后巷秘密工作室内发现的那把被用来剪断电话线同款的、能轻易剪断手指粗钢筋的大杀器！它此刻被这个伪装成程巍的男人如同握着玩具般轻松地提在手里，巨大的钳口在空气中对准了桑宁的咽喉方向，微微开合，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桑宁！”冒充者开口，声音依旧是程巍的声线和语调，焦急而富有力量感，眼神锐利如鹰，“跟我走！‘尘光’那边是陷阱！那老板才是放置毒针的主犯！他故意引开我！刚才在撞车前他试图引爆藏在画廊里的某种东西！这小镇很危险！外面已经被我们的人封锁了，但可能还有同伙！你不能待在这里！快跟我走！”他语速飞快，解释得合情合理，充满了保护性的权威感和紧迫感！他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跨过变形的门框，如同最忠诚的卫士般逼近，那巨大的断线钳却毫不避讳地在身前摇晃！
完美的谎言！致命的接近！
若非刚才那黑暗中捕捉到的、细微到极限的气息泄露、那一声诡异的嗤笑和他此刻握着那把致命象征（被剪断的程巍的通讯）的凶器，桑宁几乎就要被这份以假乱真、逻辑严密的说辞所迷惑！
就在“程巍”带着极具压迫感的气势，跨入工作室第一步的瞬间——
“哗啦！！！”
一道刺眼到足以灼伤视网膜的强烈白光毫无预兆地在工作室中央区域（离桑宁数米远）猛烈爆发！如同炸开了一枚闪光震撼弹！
是桑宁！
她的动作快到只留下残影！在对方撞门而入的生死间隙，她的右手早已从工作台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卡槽内，抽出了一支比普通手电筒粗大数倍、造型冷硬的特种战术强光手电（High-Intensity Tactical Light）！这是程巍上次离开时悄悄塞给她的！“如果遇到任何不对劲，无法判断时，对着人眼中心打过去！无论他说得多好听！能给你争取半秒！”程巍当时的话音犹在耳。
高流明（超高亮度）输出的瞬间强光在不足五米的距离下、狭小昏暗的空间内爆发！目标直指“程巍”正望向她、试图用眼神传递权威和安抚的双眸！
“呃啊——！”
饶是这伪装者身经百战，拥有非人般的控制力，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距离如此之近的情况下，被强光直射眼球核心，也瞬间发出了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他本能地猛力闭上双眼，头下意识地向后仰！那张酷似程巍的坚毅面孔因剧痛而瞬间扭曲！提着断线钳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要遮挡强光！这是人体在遭受剧烈强光刺激时的绝对本能反应！无法完全规避！再强的意志也无法控制！
就是这半秒不到的僵直！
足够了！
桑宁没有半分犹豫！强光爆发的瞬间，她的身体已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向侧后方弹射！目标——工作室角落那面巨大的、用于观察绣品背面细节而安装的——落地式双面刺绣镜（Two-Way Embroidery Mirror）！
这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高达近两米、宽约一米的巨大双面镜，此刻是唯一的掩体！
“噗嗤！”
就在桑宁侧身扑向镜面的同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迅猛而精确的寒光掠过她刚才站立位置的脖颈高度！
即使眼睛剧痛流泪，闭眼后仰，那伪装者的反应速度也快得骇人！强光刺激只是让他的视觉信息获取瞬间断裂，但他的身体记忆和战斗本能仍在！他在眼睛闭上的刹那，依然凭借着直觉和对桑宁位置的锁定，瞬间挥出了那柄沉重的断线钳！
冰冷的金属带着破风之声，狠狠砸中了桑宁仓促间抓起的、作为格挡扔过去的工作椅木靠背！
“咔嚓！”实木椅背应声碎裂！
锋利的断线钳刃口几乎擦着她的肩膀掠过！割裂了衣袖，带起一片细小的布料纤维在空中飞散！
桑宁扑倒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固的落地镜镜框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要移位！冰冷的镜面贴上她的侧脸。
“砰！砰！砰！”
沉重的脚步声如催命鼓点般毫不停歇！强光效果迅速减弱！伪装者已经强行睁开了血红流泪的双眼！视线可能还在剧烈干扰恢复中，但那双曾伪装程巍坚定眼神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杀戮欲望！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情感！他再次扬起断线钳！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干扰或恐吓，而是直取桑宁的头颅！
桑宁蜷缩在镜框与墙壁的夹角死地，似乎已避无可避！她的右手还紧紧握着那支强光已经暗淡的手电筒，左手却不知何时伸向了背后——抵住了那面巨大的双面镜光滑冰冷的镜面！
就在那把死神镰刀般的断线钳带着千钧之力呼啸砸落的瞬间——
“唰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玻璃碎裂混合着金属摩擦的巨大噪音震耳欲聋！整个工作室仿佛都随之颤抖了一下！
不是断线钳砸中头颅的闷响！而是那面巨大的、沉重的双面镜，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从门轴方向向外狠狠一拽、旋转了超过90度！猝不及防的巨大牵拉力和旋转惯性的共同作用，让猛扑过来的伪装者脚下瞬间失衡！仿佛踏入了一个突然启动的旋转门！那雷霆万钧砸落的断线钳轨迹被迫偏移！沉重的钢铁身躯重重砸在了光滑的镜面上！
“哐当啷——”
巨大的力量作用在原本保持脆性平衡的双面镜上！脆弱的镜面瞬间爆裂！无数的、大大小小的锋利镜片如同爆射的水晶炸弹般飞溅开来！在强光尚未完全熄灭的余晖下，闪烁着无数致命的、破碎的反光！其中一片巴掌大的、边缘如同刀锋般锐利的三角形碎片，带着尖利的呼啸，精准地扎进了因重心不稳、脸孔直接撞向破碎镜面的伪装者的右脸颊！
“噗嗤！”
镜片入肉！
鲜血瞬间飙射而出！
“呃——啊！！！”这一次的惨嚎不再压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剧痛和暴怒！伪装者的右脸顿时血肉模糊！那巨大的镜子在失去了两面承重玻璃后，沉重的金属框架如同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带着断裂支架的尖锐撕裂声，重重地向他压去！
桑宁就藏身于这面被特殊安装过、带有旋转铰链功能的巨大镜子框架后的墙角夹角里！她用身体的撞击（背后顶着镜面）和隐藏在黑暗中的手（拉动了一个程巍私下帮她加固的、连接镜架后方铰链的紧急牵拉绳）完成了这次绝地的“镜面陷阱”！代价是巨大的——飞溅的玻璃碎片在她暴露的手臂和脖颈上划开了数道血淋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