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凡人的头等大事

江涉算了算时间。

邀请道:“我要去拜访鹿山神,一同去见那行诈的张贞寐,了却之前的琐碎。”

“君可愿同我一同去?”

这些日山神帮他良多,固然有那一炷香的原因,但也有山神本身的性情在,本就是善神,乐于施人。

他也该帮山神断了恩缘。

李白放下斟酒的酒壶,饮了一口,浑身都是酒气,散漫的半跏趺坐。

心游无碍,恣意洒脱。

此时又恢复了之前放达不羁,有些高远疏阔的才子气。

他笑道。

“固所愿也。”

两人把这壶酒喝完,杯盏净空,便一起离开。

江涉离开后不久,院中也沉寂下来。

下午的日头重新曝晒院子,邻里街坊的声音传来,有丈夫妻子打架,小儿哇哇大哭。又有老妇人嘟嘟囔囔,汉子忽地口出恶语。

远处隐隐约约有摊贩叫卖。

“新鲜热乎的蒸饼,三文钱一张的蒸饼——”

鸟雀站在一根树枝上,侧着脑袋,从树叶下叨出个格外胖的虫子,衔着两口吞掉了。

再过半个时辰。

元丹丘拂落一身灰尘,从外面狼狈走进了。

嘴上还骂道:“那刁汉不是个好物,怎的还动手打人,险些砸到贫道。不就是邻家的树长到自家墙头吗,勤扫扫不就得了?用得着动家伙?”

又唤。

“江先生——”

“太白——”

“噫?不在?”

他四下寻寻,也没在房里找到人,问了宿在南房的仆从,才知道这两人半个时辰前离开了。

元丹丘便自个嘀咕一会,发了一肚子牢骚,解了方才险些被锄头砸到的惊险后怕,猛灌两碗井水,消消热气。

见到院中桌摊着纸册,隐隐约约像是有字。

他走过去捡起来瞧了一眼。

元丹丘愣了一下。

一张铺平的白纸正对着他。

“方才还看到上面好像写了东西?这是……眼花了?”元丹丘揉了揉眼睛,左右看了看,前后翻了翻,重新看了几遍,就差把纸捻开瞧。

确真上面一字未有。

他抬起头,皱起眉。

忽地见到桌案上空,有许多树枝树叶,光正从缝隙中透出来。

一时心中明了。

元丹丘恍然道:“许是树上印影。”

元丹丘没有多在意,只大致瞧了两眼,觉得树影映照在纸上,有一种特殊的素美。便回自己房中,回想起方才访友所得的收获,找出一本手札,里面已经写满了半本。

元丹丘随意往后翻了翻,找出一个空页,研墨,提笔蘸了蘸,拢着袖子,边写边念。

他道:

“铅为白虎,汞为青龙。”

“阴阳相制,水火既济也……呜呼,铅便是肾水元精,汞便是心火元神。如此相制相济……”

“妙哉!”

“等我去药铺买些丹材,用这法子开一炉丹,回头也让江郎君瞧瞧我这炼药之法,哈哈哈……”

他进入屋里后。

树枝横斜,照下绿色的树影。桌上藤纸的字迹影影绰绰,重新显现出来。

笔墨依旧铺在桌上,同江涉离开前,一般无二。

……

……

鹿门山溪流依旧。

站在山下,望着满山翠色,日光耀眼。江涉回想了下,上次襄阳雨落,便是八日前,让他躲到山庙里的那场大雨。

也想起那挑夫。

如今日子正晴,不知是在山上采药,还是在山下铺子里论称,与伙计争论斤两。

瞧了一会,才唤道。

“鹿门山山神,请来一见。”

李白端详着,纵然已经在卢家旁观过一次,他还是觉得神异。

“山水之远,少说也有数里之遥。”

他奇问:“山神为何能听到江郎君的唤声,可是其中有我不知道的妙处?”

“有。”

李白等了半晌。

却不见后话。

抬起头正欲再问,就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

“先生。”

老鹿山神不知何时来了。

老鹿山神捋了捋白须,笑着为李白作答:“李郎君,你可见过土地庙前,有庙祝上香?”

“或是可曾见到,在庙观里或是寺宇里,有和尚,或者道士对着神像燃香祈福?”

这实在是常见的场面,但凡去过庙里,必然见到过信善上香。何况李白向来崇道,此前去过不少宫观,拜访仙师道长。

老鹿山神见他有些懂了。

笑着点头。

“山神能听人言,庙宇里的神像能够传达意思,或是庙前的信签灵妙,便就是这个道理。”

他轻描淡写道。

“万法相通。”

虽不知先生为何把这凡人一直带在身前,但老鹿山神也愿多容情,为其解答一二。或许先生格外喜欢有才气的人。

几百年前,鹿门山上那位采药隐逸的庞德公。

终其一生,没有这样的运道。能得到一地山神讲法。

最后所得,不过百二十全寿而已。

鹿门山山神问:“先生唤小神前来,所为何事?”

江涉起身,身上没有沾上半点尘灰,他望着山流婉转的溪水,日光照在上面,洒满碎金。晃着眼睛。一时溪水流过,绰约可见二三条鱼。因溪水过于清澈,便像是在空中游荡,摆弄鱼尾。

身后的山林里,隐约也可以见到几只野鹿,角过林稍。

“江某想与山神,一道去看看那张贞寐。”

江涉道,“总要让他们把钱还回去才好。”

山神素日少于人打交道,潜心在山中清修,偶尔调理地脉,与众生山野之灵讲道,很少在人前显灵。对人情世事上,还不如县衙里的老主簿通达。

“是该如此!”

“小神险些忘了,这对凡人来说,才是头等大事。”

他们说话的时候。

某户院子里。

青玉正蹲在地上,蜷在箱子前数钱。

周边俱是铜板,一个一个数着串起来,这是他们跟着张贞寐一起招摇撞骗得来的钱,是他们自个攒下的,也就见市集的时候买些新鲜玩意吃吃玩玩,平日从不轻易花用。

旁边那个童子也数着自己的散钱。

两个人越数越少,穿成钱串,记上数额,放进箱子里。

心里越发难受。

童子数了十几个钱,剩下的再怎么样也穿不成一串了,箱笼全都满满当当,只有他们前面的包袱包袱是空的。

童子眼睛一直忍不住向那几个官银上瞧,伸出手摸摸库银,又摸摸箱子里的钱串,心像是被人扒了、皮抽了筋一样疼。

一滴泪砸在地上。

他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哭声。

一想到他后半生,都要赚钱,还要给山里的野兽讲道十年。

他哭的一抽一抽。

既是为自己未来担忧畏惧,也才觉出之前的快活是错的。

心里后知后觉。

不再是之前懵懂,几无杂念的样子。

一旦想到这,他心里害怕,再也不复之前的自在快活,只想着有钱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