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术法

江涉这几日落脚在李白购置的院子,同住的还有元丹丘。

他本想自己赁个小院,租上一二月,身上也还有些银钱,尚够花用,大不了自己再赚一些。但李白说什么都不肯。

再推拒下去,恐怕就要为他买一个宅子了。

于是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襄阳也是个好地方,不似蜀中少见日头。正午的阳光近乎曝晒,晒得坐席石板干干的发白,人都要躲到树影下歇脚,到了晚上就又凉爽下来。

因有神人在此。

清风自来。

神光内藏。

江涉坐在树下,木桌上铺着纸,正蘸墨写字。

一边写,一边思索着这几日的见闻。

避世十年,少与人往来,如今下山出来走动,这几日的人情世故、神鬼妖道、市井趣闻,倒是比之前十年经历的还要丰富。

也许早该出来走走。

有闻八百年前,一凡生救下白鹿,山神与凡人立下约定。那个时代,在江涉印象中便是历史了。

对李白孟浩然这些唐人来说,也是古人。

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

江涉在写字的时候,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一只鸟雀从院墙扑棱棱飞来,抖着羽毛,似乎是把他当作成树的一部分,或是个木头桩子,停歇在他肩头。

鹅黄的鸟头歪了歪,露出两颗小小的绿豆大的眼睛,顶着衣裳在那打滚、搔痒。

江涉的动作便更轻了些,所书也更和缓许多。

怕惊扰到它。

墙头有个猫儿虎视眈眈,仰着脑袋,屁股高高翘起,爪子一张一张,圆圆的眼睛盯着江涉肩头蹭痒的鸟雀不放。

这是邻家里养的一窝猫。

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养来捉耗子。江涉在这坐着写了一上午字,时不时就会看到墙上鬼鬼祟祟探出几个小小的猫头,方足月大,似是同窝而生,感情很好,互相扑来扑去打闹,咬着身上的绒毛。

今天应该是来这里练本领了。

个头还没有耗子大,江涉倒担忧耗子欺负它们。

好在母猫就趴在不远处,尾巴一扫一扫,有家中长辈看着,想来是吃不了亏。

树下碎影葱葱,猫儿盯了一会鸟雀,又听到哪里传来一阵虫鸣,立刻张望过去,想用爪子扒拉出那发出叫声的虫子,尾巴高高竖起,一下下扫着树叶。

鸟雀趁机扑腾翅膀,飞走了。

江涉打量它。

这是一只小小的黑猫。

通身绒毛都是黑色的,瞧不见杂毛,走路还有点东倒西歪,眼中蓝膜未褪,实在是一只很小的小猫。

性子又颇凶。

有些脾气的样子,个头要比其他兄弟生的大一些,脑袋毛毛圆圆的,拦着其他兄弟姐妹,不肯叫别的猫抢先抓它的虫子。

以后想来是捕鼠能手,若有人要聘它回家,说不定还需多买几条鱼干和盐巴。

过了一会,猫放下那倒霉的虫子,爪子小小的,抻着懒腰。

忽地。

炸着毛,又弓起背,在墙头上跳了几下。等着其他猫儿扑它。

江涉打量了一会,就继续写书。

他对那行骗的张贞寐,所用的幻术,或说障目术法颇为好奇。

古时有人读《淮南子》,见螳螂躲避在叶子中,可以隐匿身形,常人若是能得到这样神异的叶子,也可以隐匿自己,于是取了村口螳螂栖身的两片叶子,盖在眼上。

回家问其妻曰:

“汝见我不?”

妻答能见。

于是生反复取叶,问起妻子,妻厌倦不堪,不胜其扰,某日答“不见”。

生大喜。

以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耳。

便去市集上以叶覆双目,取物于市,被差人绑起来问官。明府知其原委,大笑,放而归。

故事戏谑,但在江涉看来。

也不全然是假。

世上真有这样的幻术,不仅能够遮掩身形,还能叫别人看到自己想要他看到的幻象,遮蔽真实。

若是道行高深,术法精湛。

说不定还真能把泰山遮蔽下来。

江涉一面思索着,一面写字。最终停下笔,整体通读一遍,又补上三个字。

“障目术”。

搁下笔,再抬起头看向院墙,那几个小小的猫头却不见了。他去瞧树叶遮蔽的地方,母猫也不见踪影。

应该是离开了。

日头也大了起来,这时候是中午,阳气逐渐下沉,日头却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墙角栽着几棵树,留下一片阴凉,四五月几乎是一年最好的光景,深深浅浅的绿在光下照着,被风吹拂,几乎要像是一泓水波,粼粼闪烁。

细细的风吹来,也觉得舒爽。

院子内安置着一张凉桌,院角靠着两把树枝扎成的扫帚。

这是一进小院,呈口字形。因为是最里面的一户,要格外大一些。北侧是主人房,左右厢房住着江涉和元丹丘,李白本想把主房让给他,被他回绝了。

已经受赠如此之多,莫要占人家的便宜。

南边搁着杂物,还有两个僮仆住在这里。

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本该是菜园,有几分土地,但李白是个出手阔绰,不事生产的,花钱有他的份,种地半点不通,就叫人改成了花园,胡乱种了些牡丹蔷薇,海棠杜鹃,菊花腊梅,想着四时皆可见花开,各有景致。

还有石榴,这是自家种来吃的。

又栽了两颗茶树,等着自己炮制茶叶泡来喝。

此时文人隐逸者,有的喜欢粗茶野味。

从中品味真趣。

孟浩然来拜访的时候,三人要么坐在院中乘凉,要么就去后面的花园,那里收拾出了一个小小的亭子,可以避雨,景色也好。

江涉想了想。

张贞寐这障目术也算有趣。

不过毕竟是虚假的,只要有些道行,便可以看破。只能骗些乡人氓民。

算不得真。

简单改一改,可堪一用。

他拿起一根毛笔,观摩其形。

忽忽之间,毛笔蜷缩起来,形状变易,笔腹的墨汁为其上色,在他手中变成一个不大的木雕摆件。

似乎是猫儿形状,惟妙惟肖,神情倨傲,有些像墙头那只伸爪捣蛋,威风凛凛的猫。

江涉不禁笑了下。

把它放在桌上,压在方写下的纸上。

上面“障目术”的墨迹也伸展笔划,重新排列,浮在纸面上。

这该是另一道法门。

李白从外走进来,提着酒壶,推开门扉,大步流星进来。

见到满室静气。

不由一怔。

枯叶在地上打着旋,院内清凉,十分安静,一时连鸟叫也听不到了。

绿影葱葱,洒满碎光。

一青衣人坐在树下,满身碎光叶影,身前铺着纸,摆着墨碟。一副刚才书写的样子。

江涉望向来人,招手道。

“太白。”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