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南柯梦醒

耗虫便是耗子,被江涉这么一说,确认这些梦中人是真瞧不见自己,李白顿时多了几分狭趣。

他从桌上捡了一玉筷,蘸了蘸酱料,在元丹丘脸上涂抹写字。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

“墨迹”淡了,还重新在酱料浅碟里补一些。

元丹丘脸上不知为什么痒得很,伸手搔了搔,总不解痒,眉头都紧蹙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右相,目光碰见对方衣襟上华贵的绣纹,才觉察过来,一下子醒了神。

怪了,他瞧那位右相作什么。

右相亦瞧过来。

元丹丘斟酒,端起酒盏,在空中略停一息,为方才的不敬告罪。

李白也怔了下,瞧着元丹丘脸上歪歪扭扭的酱字。

几人一同访道,早便是好友了。李白同元丹丘交情甚笃,又结识了孟浩然,三人一起住在襄阳,宿在鹿门山下,时不时上山采药,咏而归,逍遥自在。

“他们在梦中,还略微有所觉?”

老鹿山神亦端起酒盏。

打量着方才恍然的官员。

他是山神,自然知道他们现如今在什么地方,外面的那些入梦人正被他护持。

因为略有了解。

才更心惊。

山神道:“这便是先生的厉害之处了。”

老鹿山神以手蘸酒,在桌案上划出一道水痕,看着酒水渐渐消失的痕迹,后面的话,竟然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江涉道:“一些小巧技罢了,不足挂齿。”

几人看着酒水干涸的功夫,梦中好似又过了几天,日子过的极快,已到了卢生娶亲大礼的吉日。

卢大尚得公主为妻。

荣曜日盛,出入车服,游宴宾御,次于王者。

转眼过了几年,梦中人已经出将入相,为一地太守,他举荐了那夜一同在楼台上的几人为官,元丹丘就这么当上了司农,成日劝课农桑,珠算打的昏头脑涨。

“早知如此,当什么鸟官。”

“恨不能弃官云游啊……”

而卢生身份日渐贵重,时常升迁,得有封地,和妻子生有五子二女,他们的儿子都荫补为官,女儿与王族贵胄成婚。日渐久了,在古槐国贵比王侯。

二十年过去,邻国来犯,兵临城下。

哪怕是司农此时也要调度粮草,守着孤城。元丹丘在城楼上,万箭穿心而死。

当时一同做官的乡人心里瞧着胆寒,夜中带着行囊悄悄从突门离开,被敌军觉察,一刀洞穿,死在万军面前。

卢生亲自坐镇,平叛有功,当时功勋之大,让朝野众臣都心惊。于是弹劾的奏折如冬日飞雪卷来,官职一贬再贬,封地爵位俱是收回朝廷。

于卢生,是五年困苦。

但在江涉三人眼中,不过是一上午的光景。

昔日荣宠烟消云散。

国主心生畏惧厌恶,召他入宫,实则另有埋伏。

江涉等人,在这梦中停留了七日。

李白还是第一次见到古槐国国主,见对方神情温肃,望之可亲。他放下元丹丘亲眼死在面前的复杂心绪,奇道:“那不是罗郎中身边那个小药童么?”

“他竟然是皇帝?”

“罗郎中在哪?”

“七日前,那在道观门前卖卦的便是。”

李白在心中品味了一番:“那三个行骗之人成了道士,罗郎中这个孙神仙的后辈却成了江湖人。”

“生死之命。”

“荣辱之变。”

“难道就是在这样一念之间么?”

江涉没有回答。

而老鹿山神自在心中参悟其中玄妙,同样没有为李白作答。

而李白再去看。

目中所见,已是卢生尸骸。

马拖着一副灵柩,摇摇晃晃驶回故乡。车轮压着黄土,驶出卢生任过太守的郡城。驶出元丹丘被弓箭洞穿射死的城门。

驶出古槐国。

霍然洞开。

天光照破云霏,灿烂照在几人身上,先是听到鸟鸣虫鸣,抬眼间,周遭物形在骤然间变大。依旧是熟悉的院墙。

青瓦粉墙,苔痕侵阶。

让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众人照着暖融融的日光,不知因何,忽忽有落泪之感。

李白久久发怔,下意识打个喷嚏。

才意识到。

此去日久,衣上已染尘灰。

他抖擞灰尘,见到光中,尘灰在空中飘荡漂浮,而槐树下,还放着他与江郎君之前搁着的背篓。老鹿山神所赠非凡物,春笋和野莓尚可食用。

鱼却已经死了。

曝鳃鳞槁,干干张着鱼嘴,已经死透了。

江涉脸上微微错愕。

他叹了一声,与老鹿山神告罪道:“倒是忘了这鱼,辜负山神一番心意了。”

老鹿山神旁观方才一梦,心里正是惊叹的时候。

“这算什么,这有什么。”

“若是先生喜欢,便教它们再钩几尾来。是煮是炙,皆是上善。”

江涉也不推辞。

“那便谢过山神了。”

世间七日。

而孟浩然、元丹丘,与院中六位宾客,三个仆从,一管家,卢生,卢太夫人,药师童子两人,假仙师及童子行骗者三人。

共计十九人。

已历过一生。

此时十九人醒来,见到眼前熟悉的院子,听到这世上的鸟叫虫鸣,才忽忽回过神来。

先是罗郎中不禁出声。

“这是……”

“云娘呢?她可已经安顿好了?”

“方才那香客还未付钱,青玉,你关紧门,别让他走了……哎?这是……”

卢生还未回过神,心中还有骤然被刺死的惊厥。他方才做了一个梦,梦中事物栩栩如生,他还记得每一个孩子的模样脾性,也记得那国主如何下令杀死自己。

“这是……梦?”

这样真实,竟然是梦?

梦中四十年一忽而过。

他从地上爬起来,身子晃了晃,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元丹丘摸着心口,犹有利器贯穿的心悸。过了十几息,才和孟浩然互相拽着站起来。

一时心绪难平,无法言说。

“你是……”

“你也……?”

他们再看向院中那坐在桌案旁,穿着一身青色袍服,神情悠游的青年。

绿荫之下,他洗涮茶盏,为自己斟了一盏茶水。

抿了一口。

江涉皱起眉,语气无奈:“泡的久了,果真是有点苦。”

又看向院内众人,见他们或目光奇异,或还在回味,或恍惚走神,或抬头盯着他瞧的样子。

他放下茶盏。

“诸位,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