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行骗

山神化作人形,正跟地祇一前一后,席地坐在青石案前论道。

一时兴起,讲起山川之主调理地脉的办法。两神身后,一片竹林绿意中,隐现蛇蟒、猛虎、猢狲、树精,都认真听其讲道。

不远处就是那毫不起眼的人参叶,老虎听得传神,猛爪压在叶上,意识到后,虎须颤了颤,蹑爪蹑脚挪开。

“山为阳骨,水为阴血,一旦地脉失调,便山崩川竭,疫病流行……”

正讲道,到此处。

老鹿山神敛眉,耳中忽地传来唤音。

对方语气平淡,从容。

“鹿门山山神,请来一见。”

下一刻。

鹿门山山神已经出现在卢家。

不等他伸手掐算,见到是卢家院子,便刹时间明白过来,心生叹服。

老鹿山神白须颤了颤。

行礼。

“小神见过先生。”

他须发尽白,雪眉过耳垂,垂垂老矣,面上壑纹纵横,却神态清正,穿着宽大鹤氅,踏云纹履。衣饰上有松柏和野鹿绣纹,不见针眼缝隙,似是天衣。

古书中说的老神仙,应当就是此相。

相比之下,那被二童子、卢生簇拥的老者,穿的正蓝衣袍,颈间的丹色珠串,腰间的白玉,便有人间浮华的意味。

老鹿山神,俯首恭问。

“先生来唤小神,所为何事?”

所有的窃窃私语忽地在瞬息间止住,亲眼见到那自称江涉的山人随意拱手一下,称请这山上的鹿门山山神前来。

他们还未曾反应过来。

下一刻,却老山神忽然显现在院中,白眉覆目,衣着若神仙,口称小神。

言语举动,恭敬非凡。

众皆骇然,院中安静的可闻针落。

一时之间,只听得到老瓮里咕嘟咕嘟煎药的水声。

童儿这下不禁一直看向老者。

这该如何是好?

谁能想到,不过是一小小县郭人家,寻常富户罢了。

早之前他们就盘算好,这家富贵绵绵,几代积蓄,颇有家财,且双亲早已过世,家中只剩下一老祖母,一妹。这一代的男丁只剩下卢沛一人,就算卢生有什么异样,也无人追究。

谁可想。

却在此地遇见了真神仙!

他们敢欺人。

却不敢诳仙。

这……

彩云易散,日光渐渐昏暗下来,夕阳的霞光渐渐暗淡,家家户户已经开始掌灯,鹿门山下的人家浮出一道星星点点的灯火,各家灶上蒸煮着晚食,户户飘着炊烟。

院中黑黢黢的,没人动弹,也没人吭声。

药炉的药香飘逸,汤药已经煎成一碗,药童蜷着身子,守在药瓮前,贪婪地打量庭院中的身影。

这个傍晚。

遇见神仙道法,还见到一地山神的事太过奇妙瑰丽,不可思议的神仙传奇印在他们心中,让这些凡人的心砰砰直跳。院中众人,近乎贪婪地瞪起眼睛细看,不舍得眨眼,预备回去就把这事讲给妻子兄弟,再请来亲戚朋友一道听。

此后,今日的仙人逸闻,便会在襄州和鹿门山下这片土地代代流传。

“山神多礼了。”

江涉对山神道。

“山神托我相查之事已有眉目。”他伸手一指,对向那老者,“卢生性情大变,卖田换财,便是因为此三人。”

手指方向。

一童儿心中惶惶,扑通跪了下来。

方才的侥幸,全都化作了不安的惶恐。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神仙会怎么处置自己?

“青玉,你跪下做什么?”卢生惊诧,忍不住出声。

四周众人还在屏息凝气,旁观神仙事,就看到童子扑通跪了下来。众人一下便懂了。

这“仙师”,和他身边带着的两个“童子。”

原来都是伙欺世盗名的骗子。

莫说是仙师。

就连仙道中不入正流的旁门、左道,也不算是。

卢生发着怔,一时说不出话。他不是完全的傻子,童子这一跪让他如冷水浇背,一下子醒了神。

他竟是被骗了……

老鹿山神感受到一股虚虚的力量,被江涉一扶而起。

再看向那蓝衣老者,身侧童子三人。

他道:“便是尔等三人?”

此时,老鹿山神说话的神情变得十分威严,漠然看过去,不怒自威。和方才拜见江先生时的样子大为不同。

对上那样的目光。

老者若有芒刺在背,惴惴不安。他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心里的底气一下子散了气。

山神地祇,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怎么会与眼前那叫江涉的人有牵扯?

态度还那样恭谨。

早知如此,还不如方才就认个错,或是不图卢家这百五十贯钱,换个地方索取便是,哪至于像现在这样竟是被仙人和山神捉住,一会等着他的不知是何惩戒……

老者面如土色,汗出沾背。

“……是、是我,在下一时财迷心窍,请山神恕罪。”

江涉手指掐算。

他在旁边道:“你寿有四十有七,如今不过三十岁,作什么年老打扮?”

假仙师未想到那仙一眼便能看穿人寿数,听到寿有四十七先吓了一跳,又被一语叫破年岁,心里更是胆寒。

支支吾吾了半晌,不敢不答,怕这仙人和山神失了耐性。

颤颤巍巍道:“在下……在下是三十,只是如今扮老相更吃香些,人也更信服。是以、才用糯米熬了浆子,佯作褶子……在下知错,知错。”

“在下原就预算着,等卢大跟我等一起修仙,便教他些本事,学些障眼法子,也算对他……受之无愧了,哄人钱财在下知错,但这遭也不算全然哄他……”

他吓得不轻,却还记得为自己开脱罪名。

老鹿山神看向江涉。

江涉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如今骗了几家?”

“老者”伏在地上,语气支支吾吾:“在下张泉,二字贞寐。今年确实三十整岁。如今骗了、骗了五户人家。”

另外两个童儿面色惨白,在神仙地祇面前,压下心下惊惶,哆哆嗦嗦供道:

“小的叫王杉,如今十四。”

“我……我是宋白柯,虚年十五。”

江涉瞧他们三个,又瞧了瞧卢生那呆样,问:“只五户人家,便衣饰这样华贵?每户各行骗多少铜钱?”

“老者”张贞寐伏在地上说。

“这衣裳不费银,在铺子找人定做也才花了五贯钱,白玉是当铺买的,这珠串是……是寻的一筐芙蓉石,这是印石篆刻常用的料子,买石头只花了一贯,添了五十文叫那人仔细捡着。”

他竭力为自己开脱,表示一身都是样子货,不需花费那般多金银。

“打成串也不费钱,珠子是我等自个磨的……”

元丹丘听着他坦白,心里疑窦顿时解开。

他说这人衣着服饰,瞧着稀奇古怪,跟道人穿惯的不一般,也跟书上说的那些“仙师”打扮全然不同。

原来是自个凑出来的一身。

行骗到这地步,倒也别出心裁,煞费苦心。

假仙师,张贞寐低着脑袋,又一一把行骗数目说出来,听的院内宾客心惊肉跳,纷纷怒目而视。

他们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业,竟然还没有一个行骗的假仙师多。

光是卢家,就被他骗去了将近七百贯。

继续让此人骗下去,恐怕腰缠万贯那一天,也不远矣。

唯一庆幸的,便是这伙人骗的是卢大,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人,不然将心比心,若是他们,恐怕也会被这人哄去家财,真跟骗子学仙去了。

等人把所有事情供出来,一切都明了。

江涉看向老鹿山神。

“原委便是这般。”

“该如何处置他,山神自作决断便是。”

人是江先生发现的,这诈事也是江先生挑明,老鹿山神心中自有分寸。

他道:“这是先生发现的,若无先生,小神还当是有什么脏物,施法驱邪也不见效,实在是令人见笑了。”

“还是请先生决断。”

江涉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