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谢君乘合目养神片刻,一阵凉意萦绕不去,他缓缓抬眼看向青尧。
青尧会意,凑前道:“公子,大内的人这几日还在跟着,照公子的意思,咱们的人一直佯装不知,由得他们跟,连我昨日又去一趟刑部大牢,他们也是知道的。”
“大内出来的人就是皇上的意思,除此之外,还有旁的人吗?”
“正如公子所料,都察院和刑部这几日提审江澜之后,皇上那边没有动静,但康王也派了暗卫跟着我们。”
谢君乘一声冷笑,“他这桩差事办得里外不是人。余敬鞍前马后地伺候了这么久,以为进京要飞黄腾达了,谁知连康王自己也捞不着好处,只能连夜走人。二殿下这回一肚子窝火,别的地方挑不了错处,就只能挑我了。”
正因如此,谢君乘趁着有人跟,大摇大摆地出门寻乐子,见一见狐朋狗友,要做回那个不思进取的纨绔。
青尧垂眸想了想,说:“他们这会儿都知道公子对江姑娘上心,公子又迟迟不找皇上开口要人,可是在等什么时机?”
谢君乘看向手中转动的竹笛,脸色凝重了些,“元鹤不来帮老师一把,我不能强求。老师执意为寒门贤才劈开一条路,可如今拜于他门下的学生,要么周旋不了这群老狐狸,要么是世家子弟,身后夹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保不定一出手就动到自家头上了。老师要挑两个适宜的人出来很棘手,所以区区一封荐才奏疏多拖了几日都交不上去。”
若不是正好有江澜的事情横在眼前,内阁尚在吊着十二分精神办事,埋头整理旧案,皇上都看在眼里,否则周晖宜这一拖就免不了要被参。
更何况,周晖宜迟迟不发作,正好中了一众权贵的心思。
江澜知道谢君乘的意思之后,周旋审问的时候尤其有耐心拖一拖。好比今日被问及京中有没有人暗中协助出逃,江澜想了半晌,说记不清。
拖到明日她又记起来了,冷冷地撒了个谎:“没有。”
“屠村只是因为担心被告发,暴露行踪?”
江澜毫不犹豫道:“当然不止。”
王济林和陆仪坐在一旁喝茶听审,连日来只由着下边的人问话,此刻闻言抬头,一时心绪不宁。这种不踏实的感觉,来源于既怕江澜什么也不说,又怕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关键的事情,接而扯出陈年旧案,朝廷又得鸡飞狗跳。
若办得不利索或者不合那一位变幻莫测的心意,还要挨一顿劈头盖脸。
江澜左右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凭锦衣卫,暴露行踪并没有多大威胁。李魏荣之所以如此气急败坏,是因为知道皇上不留活路给他了。李魏荣要屠村,其实更多的是为了把事情闹得难看,让皇上挨黎民百姓的痛骂,以泄怨愤。”
负责记录的人听到此处,后背发冷,笔尖已经滴了墨汁,都迟迟不敢下笔,为难地回头看向后边的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
“只为泄愤,就行此惨无人道之事。”陆仪起身上前,俯身些许,问:“面对一群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你们竟无一人阻拦?”
“有,我。”江澜抬头迎向陆仪的逼视,淡淡道:“我不忍下手,险些被李魏荣一气之下杀了。机缘巧合下,我把裴嘉母子放走。”
“逃到永州,被围剿当日发生过什么?当夜情形如何?你再与本官说一遍。”
江澜此前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与康王当日的说法一致。如今面对陆仪,她依旧给出并无二致的描述。
但隐去了与人联手在当日饮食中做手脚,大大降低了锦衣卫面对围捕追击时的反抗力。所以当赵庆瑨根据情报将人围剿时,无异于瓮中捉鳖。
可陆仪还是将信将疑地看着江澜,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层层剖开字句,势要挖出些什么。只因太医昨日来看过,说她身上的刀伤像出自绣春刀,但如今伤势渐好,无法肯定。如此说来,便也对得上了。
江澜似在耐心且疑惑地看向陆仪,透过那犀利又老练的目光,发现陆仪心底某种不利于她的情绪渐渐消失。
可陆仪审人断案无数,由此淬炼出来的强烈直觉一直告诉他,自投罗网的孤狼亦非善类。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陆仪转身与王济林走开。
四下无人,燃烧的烛芯宛若鞭子,散开犹如抽打的噼啪声,四处回荡。
王济林熟络地说:“陆兄,急着将功补过是好,也当心别累着自个儿。”
陆仪道:“王御史说的哪里话?办案么,哪有累不累一说?”
案子没有明令三司会审,由刑部主审,都察院陪审。而往常在这样的境况中,都察院过来的大多是初出茅庐的人,当历练也好完成程序也罢。
可这回却是王济林连日赖着不走。陆仪早想亲自审问,无奈从王济林的不咸不淡中感觉微妙,因此一直陪着只作壁上观。
二人处事多年,对彼此的性情了解一二。
王济林见他把话说得客套,干脆挑明白些,“皇上的意思,陆兄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更何况,文昭因此事挨了罚,她又是皇上点过名的人,陆兄此时揪着她不放,把案子拖下去,叫人怎么想?”
“你……”陆仪一顿。
他从未有公报私仇的念头,心知陆庭仲这事其实怨不得旁人。就算真要找个人泄愤,也只能怪李魏荣行事嚣张,才让这样的办案漏洞成了惯例。
王济林偏爱稳中求进,加上在当时的舆论中尤其咬死李魏荣不放。荣和帝后来态度转变,使王济林不得不斟酌形势。
他带着几分威胁的语气一说,陆仪就领悟了另一层意思:他有没有私怨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真会这么想。那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就容易成了架脖子上的刀。
王济林接着道:“临近年关,各处都在忙,咱们速战速决就好,其实这案子,早在永州的时候已经盖棺定论。如今再往深了挖,弄不好把自己埋进去。她昨日突发高热,太医来一趟,皇上那边是知道的,还找刘公公问起此事。你看,不止皇上在盯着啊。”
陆仪沉吟半晌。刘昆有多少耳目,都察院的笔杆子有多能挖,他都见识过。
陆仪浮起一丝僵硬的笑意,客套道:“听御史大人的。”
洛京飘下今年第一场雪,薄薄地攀咬在朱墙绿瓦上。
谢君乘的肩头还披着白絮,明明跪着,又满脸的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被质问的事情有何不可。
“这像什么话?”荣和帝坐于上首,眉心的皱纹深了几分,说:“你堂堂金枝玉叶,养在宫里长大的,平日没个正经在外边胡闹也就算了,何苦找到大牢里边去?”
谢君乘大概跪得累了,捶了捶腰,无辜地说:“皇上,臣原本也没打算惊动宫里,就是实在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岂止看看这么简单,啊?”荣和帝蜷起手指敲了敲面前的几本折子,“言官都告状到朕的面前来了,说你层层打点,违规探视,这是僭越,逾矩。”
荣和帝只说谢君乘挨了骂,并没有提如何回应和处置,今日把谢君乘叫到宫里不轻不重地教训一顿就算表了态。
这是赵启惯常做给所有人看的幌子。而对谢君乘而言,接下来如何处理才是要紧。
谢君乘装糊涂,深知此时不宜主动前进一步,否则赵启一旦多了疑心,事情未必顺利。
他有意无意地含糊提醒道:“皇上,臣……臣看她怪可怜的,在永州挨了一身伤病,回到京中又孤苦伶仃地,况且,这是皇上仁慈,亲口要留下的人,臣权当替您走一趟了。”
这话倒是让人受用。
荣和帝冷哼一声,轻笑道:“你只管哄朕高兴罢。朕都知道,你在永州的时候就颇为关切她。既如此,那日朕问你要什么赏赐,你怎又不提呢?”
“当日群情激愤如此,好不容易才平息,子虞岂敢当众要人,那必定让皇上陷入两难境地。”
这还正中荣和帝真正在意的地方。对赵启来说,别人骂谢君乘事小,但若连带着骂他这个为君为父的皇帝就事大了。
荣和帝沉吟片刻,神色柔和了些,“起来吧。”
“臣不敢,”谢君乘尤其坚定地说:“臣养沐皇恩,又时常肆意妄为,才让皇上烦忧。皇上且臣多跪一会儿,就当是臣谢罪了。”
“你是谢罪还是请赏啊?朕还不知道你的脾气?”荣和帝笑了笑,心想,多跪一会儿也好,好让人知道他罚过了,“这人……朕权当赏你了。”
谢君乘一怔,装模作样的期待与欣喜之下,心里为接下来的“不过”生出一丝不安。
“不过……她身份悬殊,侯府又是天潢贵胄之地,她出入其间只怕不妥,刘昆倒是给了一个法子。”荣和帝边说边注意谢君乘的脸色,见他仍是垂首恭听的模样,接着道:“他找了个地方,与你一街之隔。如何?”
谢君乘立即会意,如此一来,都欠了刘昆的人情不说,凭他那点曲意逢迎的手段,还会往里头安插宫里的人,日子岂能安心自在?
可如今箭在弦上,容不得犹豫和得寸进尺。
谢君乘十分高兴,笑着深深一拜:“全凭皇上作主,谢皇上恩典。”
“朕还没说完呢。”赵启似随意地翻开一本奏章,仍记得此前李魏荣暗中摸查到,朝中渐有分派而立的站队风气。
赵庆瑨和赵庆瑜的明争暗斗,荣和帝并不介意,也乐于看到两个儿子能在朝中站稳脚跟。良禽择木而栖,实属人之常情,但倘若阵势到了能被李魏荣察觉的地步,荣和帝就隐隐不安。
他谢君乘么,满朝皆知深受宠爱,赵启正好可以借连番的偏袒,让他站到两虎相斗之中,做一颗让人猜不透走向的制衡棋子。
“长大了,心性也该收敛些。”
荣和帝突然拿出慈父般的语气,让谢君乘心口一滞,还来不及推断是否要给他塞一桩什么婚姻,就听荣和帝接着语重心长道:“刘昆已经交代下去,此后泰华阁议事留了你的位子,多学点东西,为朕分忧。”
谢君乘暗自庆幸,还好只是做一个众矢之的的棋子。
他透漏几分为难,又不敢不遵从的模样,低声答应:“臣遵旨。”
励安侯将入泰华阁共议国事的消息很快传遍各处。
京城的北风凛冽萧瑟,无情地推倒才上枝头的新雪。
朝中权贵围着暖炉在七嘴八舌的同时,还获悉恃宠妄为的励安侯正在京中一掷千金,亲自奔走各处挑选购置姑娘家的用物。
风向很明显,皇上面对弹劾已将谢君乘叫去罚跪训诫,又全了他的心愿将人给他。如此恩威并行,可见皇上对励安侯的重视。
翌日的泰华阁,刘昆和几个内侍正伺候荣和帝更衣,突然听到他问:“今年的雪是不是比往年早些?”
刘昆垂首道:“皇上,瑞雪兆丰年,这是老天爷庇佑皇上和大周呢。”
赵启显然心情不错,只笑道:“上了年纪,你怎么也学着子虞那点做派,就只管说些好听的糊弄朕。那人怎么样?”
“回皇上,奴才已经安排好接应,她今日出了大牢,自有人引着安顿好。小侯爷已经来了,正与各位大人和在外边等着,没有辜负皇上的一番厚望呢。”
赵启只点了点头,慢慢转过身,张开手臂,“有没有辜负还另说,他再怎么混账也该知道,这世间唯独是朕这儿没有白拿好处的道理。”
“小侯爷向来最听皇上的话,皇上先前有心让他去永州历练,侯爷二话不说跟着去了,”刘昆给赵启整理衣襟,余光瞥着他的脸色,还是挑着好话去说,“可见,侯爷还是明白皇上苦心的。”
荣和帝脸上在笑,却得意地冷哼道:“他能历练什么?没闯祸添乱都算帮了忙。”
刘昆俯首递上一杯茶,试探道:“说到历练……皇上,奴才有些话只怕僭越,不知当说不当说。”
荣和帝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还用得着这样拐弯抹角的?”
刘昆一番感恩戴德之后,说:“谢皇上恩典。年关将至,奴才想到大殿下快要回京了。其实细数来,殿下在边关多年,威震一方,算得上军功显赫,二殿下和三殿下已是亲王,皇上可有考虑一下,趁殿下此番回京,喜上加喜?”
比起康王和宁王,赵庆琅有军功加持,其实早该封一个亲王了,过去也有人提过,回回都被荣和帝满脸不悦地拖过去。
赵启这回竟还真的有一丝动摇,想了想,只说:“等他回京再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