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5章 恶犬灯·阿朗
驯犬村的早晨总是带着一股血腥气,混着湿泥、残血与未散的戾气,弥漫在整个山窝。
苏凝换上了耐脏的灰布衣,手执剁刀站在案边,她的指节纤长,握刀却极稳。
案台上堆着一整盆新鲜的血肉,未剥尽毛的羊头、碎裂的鸡骨,还有夹杂其间的肠段与筋膜,都是那些斗犬的口粮。
“这批是给一号犬舍的。”又有人提着新鲜食材走了进来。
离洛给苏凝打下手,手脚利落地将肉分拣成块,用麻绳捆成一束一束抛进木桶中,他的动作十分麻利,苏凝见状不由佩服,不愧是经常做饭的人,时常让她怀疑他根本没瞎。
“斗犬就该喂生肉,才养得出杀性。”犬舍里传来一名老杂役的笑声。
吴三牛,村里资历最老的喂犬杂役之一,满手伤疤,说话时总会露出一口黄牙。
苏凝抬眼看了他一眼,一边收拾刀具一边随口问:“若是败落的狗,也还会喂生肉么?”
“败犬?”吴三牛嘿笑一声,擦了擦满是灰泥的额头,“那就不是喂了,是剁了。”
他抬手指向后院的剁肉屋。
苏凝转头望去,隐约可见几名粗壮杂役正合力压住一只伤痕累累的黑犬,那黑犬看着已经气若游丝。
一个提刀的汉子正磨着刀片,而锅灶已烧得滚热,随后那汉子手起刀落,结束了黑犬伤痕累累的一生,其他汉子熟练地用刀处理着尸体。
“这些败犬已经没什么用处了,得尽早处理。”吴三牛啐了口痰,“狗肉香啊,不比人差……你们这帮外来杂役运气好,说不定晚上还有肉汤喝。”
饶是见惯生死的苏凝看到这一幕也耐不住,胃里开始翻滚,悄悄捏紧了手里的刀,忍住想呕吐的想法。
到了人生尽头,这些败犬还要被压榨最后的利益价值。
一旁的离洛忽而轻声开口,“你以前也杀过很多狗吧?”
吴三牛愣了下,旋即哈哈一笑:“不止狗,还有人。”
他压低声音,目光贼兮兮地瞥向两人,“你们可知道……我们可不只是用狗做诱饵的,人也可以。”
苏凝抬起头,目光骤冷。
远处斗犬场中,一声长嚎忽然响起。
苏凝认得那是碎牙的声音。
那只曾在血泥中咬死同类的小犬,如今已长大数月,体形日渐凶悍,唾液中带着腥臭的血腥味,听说昨夜它在斗犬大比中连撕三犬,几近疯癫。
这几日苏凝和离洛一直暗中查探怨怪的所在,可惜暂时一无所获,他们所处的犬舍乃低级犬舍,或许高级犬舍那里会有新线索。
***
清晨的山雾尚未散尽,少年阿朗伴随着犬吠声苏醒。
驯犬村的高级犬舍都建在山坡高处,四周围着高墙铁栅,防止斗犬逃逸。
阿朗裹紧旧麻衣,提着铁皮食桶,一步步踏上湿滑泥地,往山上而去。
阿朗的父亲是村中资历颇深的几位喂犬人之一,阿朗也因此得了这份差事,纵然他对这个差事没什么兴趣。
铁桶内是凌晨时煮好的杂粮与血肉糜糊,那是从屠宰场送来的猪骨、鸡肠,掺着生肉的口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肉腥臭味。
阿朗率先走进第一圈犬舍,推开厚重的铁门,一瞬间,狂吠声刺破耳膜,十几只斗犬蜂拥至铁笼前,眼中带着极致的饿意与杀意,有几只猛地扑上笼门,前爪蹬在铁网上,露出尖利獠牙,哈喇子顺着嘴角滴落。
阿朗已经习以为常,动作娴熟地将口粮一份份倒入铁笼前的铁盆中,他动作迅速,因为他知道,耽搁太久,这群疯犬就可能会咬破笼门扑上来。
“老实点!”他吆喝一声,喝止那些不安分的疯犬,在倒完口粮后,用长棍把铁盆一个个推入铁笼里,疯狗们连忙扑上去疯狂进食。
一只体型较小的黑犬被挤到角落,动弹不得,也没能力在大犬面前夺食,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阿朗来之前已经偷偷将一块带骨头的肉用纸包着藏进内衬里,趁其他犬在抢食时,绕到笼子角落处的门前,将那块骨肉悄悄喂给了小黑犬。
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只犬,个头比较小,皮毛如墨般漆黑,刚来时腿还瘸着,被别的犬咬过,脸上至今留着一道浅疤,他给它起名叫阿墨。
阿墨的鼻子湿漉漉的,凑近阿朗的手指嗅了嗅,低头蹭了蹭阿朗的手背,随后张口咬住那块骨肉狼吞虎咽起来。
身为喂犬人的阿朗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对这些狗产生感情,但阿墨偏偏就是那个意外。
“阿墨,你要挺住啊,不然就要被送去当口粮了。”他轻轻抚摸阿墨的头,轻声道。
村中每月都会举行斗犬大比来筛选优质斗犬,每一场都是生死局,在场上不是咬死对方,就是被咬死,凡是胆怯、弱小、咬合力差的犬都会被淘汰,落为斗犬的口粮。
阿朗不敢再想下去。
清点完喂食后,他开始清扫犬舍。
犬粪、残骨、血渍混杂成一团,他一边清理,一边听着犬吠与铁链哗哗的响声。
远处来自驯犬师的呼哨声响起,几只成年的斗犬被牵出来准备拉练,鼻子上套着粗铁口笼,不安分地动着身躯。
阿朗的目光掠过其中一只大黑犬,那是“阎王”,村里最出名的种犬,咬死过很多条犬和人,战绩赫赫,它是驯犬村的“希望”,所有人都说,如果“阎王”能赢下下一场南山斗犬大会的魁首,就能为村子换回整整三年的粮盐与药品。
阿朗其实知道,喂食阎王的那些口粮中加了特殊药粉,能让斗犬发狂提升战斗力,但同时也有副作用,这药粉吃多了就会透支斗犬的生命力,它们会渐渐变得虚弱,最多也就两年光景。
他曾偷听到村中的驯犬师说,“撑到大会之后,就宰了吧,狗命,不值钱。”
午后,淡淡的阳光照进幼犬犬舍,他把洗净的食盆摆好,用碾磨好的草药给几只受伤的幼犬进行清创和治疗。
黄昏将至,他坐在犬舍外的石阶上,远远看见犬群在跑圈训练,阿墨那只小犬蹬着小短腿,落在了队尾,每次摔倒后,都会挣扎着爬起——那种不服输的眼神,像极了他自己。
“我们从出生起就没得选,都是被拴住的。”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由对阿墨的未来感到忧心。
这就是喂犬人的日常,困在犬舍与斗场之间,每天听着犬吠与哀嚎,喂食、清扫、擦血、喂药、喂犬,日复一日,日子似乎永远不会改变,而他和阿墨的结局,是否能够得到改变。
阿朗不知道自己和阿墨还有多少相处的日子,或许今日就是终点,或许明日便是死别。
驯犬村的夕阳和黎明永远都这么冷漠,天空像是被一层雾所覆盖,永远不见天日。
阿墨是在三个月前被捉回来的。
那天夜里下着冷雨,一辆牛车嘎吱一声停在犬舍外,几个壮汉扯下几个大麻袋,里头全是从外头捉回来的犬,其中一只瘦巴巴的黑犬被扔进了最边角的空笼子里。
雨水打湿了它血糊糊的毛皮,后腿还在抽搐,像是被打断了,但眼睛却格外明亮,里头的希望并没有被熄灭。
“这只南边捡来的,瘸了腿,不顶用。”有个壮汉说,“但眼睛还亮,也许还能养养看。”
正在准备斗犬口粮的阿朗悄悄躲在门后,等人散去,才悄悄挪过去。
那狗缩成一团,哆嗦着喘息,眼神里全是警惕,却唯独没有怯弱。
他蹲下来,小声安慰,“别怕,我不会打你。”
或许是这双眼睛让他动容,阿朗动了恻隐之心。
隔日他偷偷从自己的饭菜里省下一口半熟的米饭,偷偷扣出最软的一块肉,一点点喂它。
阿墨一开始不信任他,每次靠近都会龇牙和低吼。
但阿朗不退,也不怒,他只是一次次伸手,再缩回,再试一次,锲而不舍。
直到后来有一天,阿墨终于主动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他的指尖一下,那一刻,阿朗的脸上绽放出了最灿烂的笑容。
他蹲在那笼子前傻笑了半天,说:“阿墨,以后有我在,不会让你再饿肚子。”
从那天起,他们相互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