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9章 生不生·入灯
一名身披玄衣的男子快步踏入厢房,正是叶家当今的家主——叶闵。
叶闵看见自己的夫人和嫡子都已被安抚下来,不由松了一口气,看向年纪轻轻的苏凝,不再怀疑眼前这位年轻姑娘的实力,“苏天师,我夫人和孩子……”
苏凝摇了摇头,“天师不敢当,尊夫人和孩子只是暂时无碍,根源还没解决,不过叶家主先和我说说你们府上是什么情况。”
叶闵的神色难掩疲惫,看起来被近日的情况搞得精神不济,“拙荆素来温婉,产后却忽有疯癫之状,数次欲加害孩子。请了无数法师皆尽数退避,都说无能为力,有人言,或与拙荆陪嫁中的一盏灯有关。”
“的确是和这盏灯有关。”苏凝看向挂在婴儿小床上的生灯。
叶闵顺着苏凝的目光望去,看见了那盏灯,只觉得这灯看起来越发诡异。
“叶家主方才说此灯乃尊夫人的陪嫁物,她有和你说过这盏灯吗?”苏凝继续追问。
叶闵低下头思索,随后抬起头,“拙荆只说过这灯是她出嫁前岳母送她的,说希望她早生贵子,拙荆觉得寓意好,就拿出来挂在东厢房的屋檐。”
“那为何这盏灯此刻却挂于婴儿小床上?”苏凝满眼疑惑。
叶闵皱紧了眉头,“叶某没记错的话,自从拙荆挂了此灯,不久之后的确就有了身孕,我和她都很高兴,但孩子出生后身体却非常虚弱,拙荆说此灯可以带来福气,便挂于小床上,希望可以护佑孩子,可没想到后来……”
“原来如此。”苏凝点了点头。
叶闵见苏凝神色有异,连忙问道:“苏天师,可是这灯有问题?”
苏凝叹了口气,“此灯来源不正,灯中藏有邪祟,再加上尊夫人日日把这灯挂于小床上,邪祟更易入体,更不用说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可、可是这盏灯是岳母送给拙荆的。”叶闵闻言脸色大变。
苏凝摇了摇头,“或许令岳母的本意是好的,只是受人蒙骗以为此灯真的可以护佑尊夫人。”
“求天师救我妻儿一命!”叶闵都快跪下了。
苏凝连忙伸手阻止叶闵下跪,“叶家主,你不必行此大礼,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苏凝该做的都会做。”
“待会儿丑时我们就会着手解决灯中邪祟,贵府所有人都不许踏入这个院子。”苏凝不想再拖时间。
叶闵连忙点点头,领着管家下去宣告全府。
“阿凝,这次依旧是一灯双怨。”离洛可以感应到来自生灯的两股强烈怨气。
苏凝把婴儿床上的生灯取下来,把它送到半空中,“是啊,可太巧了。”
“阿凝,我们不休息会儿再入灯吗?”离洛有些担忧苏凝的身体。
苏凝看向门外,“离丑时还有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就是我们休息的机会,情况紧急,拖不得。”
“好。”离洛从袖中掏出手帕,摸索着抬手替苏凝擦汗。
苏凝配合地低下头,方便离洛动作。
丑时很快就来到,主母院落此时已经按照苏凝的要求清空了闲杂人等。
“愿以一魂入冥火,照见未平之冤,问前尘,解宿怨。”
“入灯者,勿忘本心。”苏凝一只手牵着离洛站在生灯面前,眉间渐渐显现冰蓝色的琉璃灯纹,另一只手做着繁杂的手势。
无人发现离洛的脖颈后再次显现那只红色眼睛,最后又渐渐消失。
蓝光一时大作,待散去后,原地已不见离洛和苏凝的身影。
只留那盏生灯,火光幽红,忽明忽暗,仿佛那灯里的世界,正在缓缓苏醒。
***
耳边风声顿止,天地一片昏灰,仿佛万象皆褪了色。
苏凝睁眼,目之所及,是一座被暮霭笼罩的小镇。
青砖白瓦,古井灰墙,一条条细碎石巷交错纵横。
一些墙上贴着红纸符咒,纸张泛黄,符字扭曲,一看便知早已失效。
苏凝抬头望天,看不清此刻是什么时辰,但看着快下雨了。
突然苏凝觉得视线仿佛天地颠倒,再睁眼时发现掌中多了一把印着“墨痕斋”字样的印玺,转头看见后上方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墨痕斋”。
而她正处于一间铺子中。
离洛正坐在她身旁,手摸索着摸到了算盘,随后笑了起来,“看来我们这次是生意人。”
铺子外传来孩子的嬉闹声,苏凝走到门口,发现镇上大多数都是男童。
墨痕斋对面是一间纸扎铺。
纸扎铺的屋檐吊着一盏做工精致的灯。
样式很像生灯,却是“干净”的。
角落里坐着个女人,身穿旧红衣,正在小心描画一盏小巧的纸灯。
那灯形似婴儿襁褓,风格柔软,描了莲生、百子图样。
女人轻轻吟唱着童谣,脸上带着微微放松的神色,直到一道尖利刻薄的声音响起。
一个面相刻薄的妇人一把抢过女人手里的灯,把灯撕了个稀巴烂,“你一个不下蛋的赔钱妇,做这些作甚?给纸人做娘?”
女人脸色一白,无措地站起来,被妇人一巴掌扇跌至地,鲜红的掌印映在女人的脸上。
左邻右舍嘈杂的议论声此刻全都一股脑地涌入苏凝的耳里。
“啧,周家这个媳妇,嫁了周大三年肚子都没个动静……听说是命里带煞,天生无嗣。”
“你们是不晓得,她娘当初在她出嫁时还送了一盏什么生灯,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保得男胎的,现在看来还不是空灯一个?”
“哼,我看那盏灯古古怪怪的,才是真有问题。哪有孩子还没怀上,就提前供着个纸灯拜的?邪门。”
“你们说……她是不是以前做过什么造孽事?不然哪来这种报应,别怪我说话难听,难不成肚子里空空,心里就干净?”
“老周婆娘因为这个天天打骂她,不过也是,当初就是看中柳氏的好样貌,为了娶柳氏,听说花了不少钱,结果娶回来的是一个下不了蛋的,要换我也气啊!”
“可不是,我听说老周家私下里已经相看第二个了,就等着这位早点走人……”
众人一边摇头,一边唏嘘。
“真是个命苦的,可惜了那张脸。”
“命苦?命贱罢了。”
苏凝若有所思地看着满脸泪水的柳氏。
离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摸索着走到了苏凝的身旁,“那个柳氏想必就是怨主了,我已经感应到她的怨气了。”
苏凝收回目光,掩去眉眼中的冷意,“人言可畏,毁人于无形。”
***
苏凝尽责地“演”着墨痕斋的掌柜娘子,每日出外采买食材,回来时却总会留意纸扎铺的动静。
她还在找机会接触柳氏。
对面那家纸扎铺,红纸挂檐,白绢垂帘,那盏生灯随着风微微摇晃起来,红白交加,仿佛分裂出了两个世界,这一幕显得既怪诞又瘆人。
柳氏一人坐于那挂了生灯的屋檐下,手中正扎着一对纸偶,是男婚女嫁的模样,风格精细又清冷。
她脸色苍白,眼眸无光,头发枯黄,像是扎的不是纸人,而是自身既定的命运。
某日阴雨,苏凝终于趁着周老娘不在,撑着伞凑上前,将一包桂花糯米团子递到柳氏面前,语气平淡却又温暖:“雨天寒凉,这东西暖胃,周嫂子试试看?”
柳氏看着苏凝怔了怔,目中闪过难得生动的一瞬惊疑。
良久,她才轻轻颔首,颤着手接过:“……谢谢。”
这是她自成婚以来,第一个对她如此友好的人。
从那日起,苏凝便时常趁周老娘不在“偶遇”柳氏,和她讲些坊间话本故事,或陪她坐在檐下扎纸人。
柳氏性情本淡,又因这些年的磋磨,变得沉默寡言不敢与人交谈,但对苏凝这位开笔墨铺的“掌柜娘子”,竟也慢慢开了心扉。
某天,她们一同在檐下制纸灯。
苏凝不经意地提起挂于屋檐的那盏生灯,“周嫂子,我看这灯挺特别的,是你做的吗?”
柳氏的动作顿了顿,随后还是开口了,“这盏灯是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说是能保佑我早生贵子,保生男胎。”
“娘总说女人出嫁后一定得有子嗣傍身,不然没依靠。”
“娘说得对,可惜我成婚三年肚子都没动静。”
风从窗缝吹入,生灯无风自舞,灯罩上的早生贵子却像一个诅咒一样笼罩着柳氏的一生,荒谬又可笑。
“那周嫂子有去看大夫吗?”苏凝试探性地问道。
柳氏苦笑,“早看了,没啥问题。”
那么问题就出在柳氏的夫君周大身上了,周大想必是为了尊严不肯承认,把一切过错都怪在柳氏的头上。
苏凝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
……
正值冷夜,雨下三日未歇。
苏凝和离洛躺在床上歇息,镇上的人大多数开铺子的都住在铺子楼上。
窗外传来雨声,苏凝隐隐听到对面纸扎铺有碗碎之声。
她倏然起身下床,轻步走近窗户,把窗打开。
参杂着雨声的打骂声隐隐约约传入苏凝的耳中,男人沙哑带怒地嘶吼,女人的惊恐尖叫。
“你说!娶你回来有什么用!养着你一个下不了蛋的!”
“不是我……咳咳,不是我不想,是……”
“臭婆娘!你还敢胡说什么!”
柳氏的嗓音颤抖,带着微弱的哭音:“是……是我身子一直不好,大夫说……”
“赔钱妇!要你何用!”男人的怒吼声穿透了雨声,苏凝听见有什么物什被砸在了地上,碎片四溅的声音。
下一秒,是响亮的巴掌声,带着骨肉之声的沉钝。
苏凝皱紧了眉头。
纸扎铺楼上住着周家一家人,此刻柳氏被打得跌在地上,膝头撞在桌角,鲜血顺着裙摆蜿蜒出来。
“你就该给我生儿子!生不出,就滚!”
柳氏蜷缩在地上,身躯抖如秋叶,灯火摇曳,灯光照着她眼眶下的泪痕。
苏凝站在窗边,看着夜空中惨白的月亮,手心已经不知觉地握紧,指节渐渐泛白。
离洛下了床,摸索着地走过来握住苏凝的手,“阿凝,我们救不了她,入灯者只能回溯过往,不审不判。”
苏凝闭了闭眼睛,在窗边站了很久,离洛也陪着她站了很久。
后来,雨停了,月色压下来,窗户纸映出柳氏瘦弱的影子,与挂于屋檐的生灯影子渐渐重叠,仿佛与那盏生灯融为一体,不可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