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西而去(1)

听到李叔的噩耗,是在2019年4月中旬的某个夜晚。

我正坐在客厅的电脑前,烦躁不安地处理着客户临时安排的工作,忽然挂机的QQ图标开始闪烁,我顺势单击图标。

“我们都要好好的。”一位名叫“独自等待”的网友,在“李叔之家”QQ群里敲下这7个字。我不免有些困惑,揣测起他的动机来。

许久不玩QQ了,但QQ帐号一直在电脑上挂机着。这个QQ群,我还有印象,原因在于它跟李叔有关——李叔很喜欢结交石河大学大一学生,并以力所能及的方式给予他们帮助。这个QQ群,便是李叔结交诸多大学生的最佳见证。

QQ群是某个师弟建的(当时我已毕业三年有余),非李叔本意,但让师兄师弟们互相“联络感情、沟通交流”,是李叔一直以来的心愿,因此李叔并不反对,反而高兴。

QQ群初建时,不过8-10人,后面陆续增加、扩充到30余人。

除了李叔,王冬、孟佳伟、范桂林等几个我所熟悉的师哥们,其余20多人我几乎一无所知。虽同受李叔的荫庇,但几乎形同陌路。

平时群里几乎没人说话,全靠个别人发李叔抱着猫狗的照片活跃气氛。偶有人聊天,我也基本不掺和,对他们的言论也漠然视之。然而这一次,我却有点坐不住。

“虽然李叔走了,但是我们这个群不能散!”独自等待紧接着又敲下一行字,并配上握拳的emoji表情,接着群里便有几人以相同的“握拳”emoji回应。

“李叔走了?!”这个念头犹如一声惊雷,让我的不祥预感愈来愈强烈。联想起春节期间,我给李叔发短信、微信,以及电话问候,皆无回应的情形,不免开始惶恐。

为了确信心底的答案,我赶忙打给许久未曾联系的孟师兄——孟佳伟。大学时,孟师兄待我如兄弟,对我异常关照。孟师兄毕业后,进入一家大型国有煤炭企业在甘肃的分公司,任宣传部科员。因为手脚勤快,人缘也不错,工作没几年,孟师兄就当上了宣传部科长,每年他都有几次去北京总部开会或进修学习的机会。知道我在北京工作,孟师兄每次来京,都要打电话约我叙旧。而后随着日子渐长,各自忙碌,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师兄好,我是苏阳,好久不见!”

“阳阳好啊,最近咋样?”

电话打过去,彼此寒暄几句客套话,我便直奔主题。

“李叔是不是过世了,我看QQ群有人说李叔走了……”

“是的,胃癌晚期。”孟师兄声音开始低沉。

“什么时候走的?”我不自觉提高了八度,声音里满是惊恐。

“春节前夕走的,有几个月了……李叔谁也没告诉,就怕麻烦别人,只有自己几个亲戚朋友参加了葬礼,连我都没告诉……”孟师兄声音变得喑哑。

“李叔怎么这样呢!哎……”对于李叔的自私,我先是生气,继而无限遗憾。想不到,再听到李叔的消息,竟是以这种方式。想起李叔的音容笑貌,想起那时时回荡在耳畔的慈祥的声音,不禁鼻子一酸。

挂断了电话,我四顾茫然地怔了许久。像是一个遥远的梦终于被打碎,纷飞的气泡四散在天地间,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一阵空虚感便扑面而来。

对于李叔的过世,我曾设想过种种——患病、终老、意外等等,人的死亡大致如此。人都会老,也都会死,依照自然规律看,李叔必然会先于我离世。我曾亲历过身边亲人的种种难堪:病痛中的折磨、守榻前的煎熬、治疗费的东拼西凑、丧事的披麻戴孝……便对李叔的故去方式分外忧虑——上大学时,李叔待我不薄,而我毕业十年,不仅没有回去看望过,更害怕听到李叔生病或去时的消息。一来怕麻烦,担心李叔成为自己生活的累赘;二来怕别离,不希望听到李叔过世的消息,更不知道该以何种名义去祭拜。

此时听到李叔过世的消息,我既懊悔又释然,既慨然又遗憾。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过年过节送来问候了,再听不到那个处处为你着想,关心你和你的家人甚于自己的关切声音了,我和李叔终于阴阳两隔……

在QQ群相册里,怅然若失地翻看着李叔过往的照片,怔怔地盯着其中一张出神。照片上,李叔站在曾经租住的小屋里,带着标志性的墨镜,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狗,微笑地看着镜头,仿佛在和我告别。时间永远凝固在了那个瞬间,而这一瞬间便是永恒。

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同时鼓动我做出决定——一个我惦念了许久,却碍于现实的无奈,始终不敢做出的决定。

“回新疆!回石河!回母校!”

是的,这就是我心底的声音。我应该义无反顾地抛下现实的一切,买张机票或火车票,直奔那个魂牵梦绕、每每做梦都深陷其中的“戈壁明珠”——新疆石河市。

然而,现实不是电影,不是小说,眼下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天马行空的“意淫”一番,然后收收心,继续过当下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毅力做一个现实生活中的洒脱者。我有父母要照顾,有孩子要养,我不过是芸芸众生的普通一员……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1个多小时,直到儿子催促我去睡觉,我这才意识到夜已深了,而今晚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客户明天一早要方案,今晚可能又得熬夜了。

“爸爸还有工作,你先跟妈妈睡吧。”

儿子听完,只好悻悻地回卧室。然后便听见他向老婆告状:“爸爸又忙工作呢,哼!就让他跟电脑睡吧!”听完儿子的话,我又好气又好笑。

儿子今年5岁,在北京丰台区一所普惠幼儿园上学。为了方便照顾孩子,我母亲从河北老家过来,从儿子刚刚满月一直照看到现在。期间,我搬过几次家。如今租住的两居室,价格合适,儿子上下学很方便,只是距离市中心有些远,我和老婆上班稍有不便,单程需要1个半小时左右。有时为了早回家,我宁愿在家里加班。

记不清这是多少次在家加班了,因为做企业营销咨询的缘故,加班已是家常便饭。虽然很不喜欢把工作带回家,但工作性质决定了,我们要一天24小时待命。客户随时有需求,我们随时要响应。这几年行业内卷加剧,我们所服务的行业客户也压力重重,压力一层层传导之下,作为乙方,我们也不可能轻松到哪里去。

公司这两年经营业绩不佳,降本增效成了公司应对挑战的举措之一。所谓降本,落实到具体执行层面,便是裁汰冗员,能一个人干的活,绝不招两个人;能招多面手,绝不招“螺丝钉”。极限施压之下,公司每个人的工作几乎都是“过饱和”状态,尤其是业务部门。对公司而言,确实实现了降本增效,但对普通员工来说,为了达成客户服务目标,熬夜、加班便成了家常便饭。很多时候,还要遭受客户的白眼、谩骂,甚至投诉。

凡是能熬下来的人,几乎都练就了一副“脸皮厚,能抗揍”的身体和过硬的心理素质。但人毕竟不是机器,负面情绪积累多了,早晚会出事。

待我焦头烂额地完成手头工作,并将方案发到客户微信沟通群后,已是凌晨12点过一刻。此时,儿子和老婆睡得正酣。

想到早上7点便要出门上班,尽快入梦对我的休息至关重要。然而,一阵左右翻身之后,反而清醒地睡不着。由于经常熬夜加班,不是从何时起,半夜12点一过,我便很难入眠,常常需要折腾1-2个小时才能慢慢入睡。每次睡不了几个小时,又会莫名清醒过来。一看时间不过4-5点钟,距离天亮还早,便只好清醒地闭了眼,假装自己还在睡觉,就这么一直耗到天亮。

今晚同样如此。

大脑生物钟的作用,加上新添的“李叔过世”噩耗的影响,导致我比往常更难以入睡。

今天突然听到李叔的噩耗,过往的种种画面又开始在脑海里复现。想着对李叔的亏欠,继而又想到对家人的亏欠,我不免开始自责起来。

回想当初要给老婆幸福生活、要给儿子更多陪伴的承诺,总因为各种主客观因素而中断。

这几年,我脾气越来越差,对家人越来越缺乏耐心。在工作上受的夹板气,总会不自觉地一股脑甩给家人,以致老婆都对我避让三分,母亲也唯唯诺诺;儿子受我影响,脾气也跟着变差,常常对奶奶颐指气使,这让我既气愤又自责。

尝试过换工作,可最终发现,只要还在咨询行业,哪个公司都一样。为了还算可观的薪水,很多时候,人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

逃脱不了,给自己放个长假总可以吧?然而,忙不完的工作总会将你的美好愿望扯得粉碎——计划中的年假之旅,多次未成行;加班累积了500多个小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调休一点点过期……

每天忙忙碌碌,在公司和客户的一次次摧残中,一边给自己“打鸡血”,一边重塑自我。只是,在日复一日、不断突破身体和精神极限的情况下,疾病和35岁职场危机,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找上门。

就这么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着熬到了天亮。由于身体和大脑没有得到充分休息,早上起床只觉比平时更困乏几分。

洗漱完毕,穿上外套,刚准备出门,便听到手机一阵紧似一阵的微信消息。我心头一紧,一种被魔鬼支配的恐惧感顿时弥漫全身。极为不情愿打开来看——果不其然,客户对接群里,客户对方案一顿“输出”,措辞严厉,各种不满意,要求立刻修改,并限上午8点半前再提交一版。现在7点半,留给我调整方案的时间只有1个小时。

昨晚又没睡好,加上连续几日的熬夜加班,被客户各种折磨改方案,我整个人状态很不好。肚子里憋着火,正没处发泄,见客户这么没人性,便气愤地回复一句:“8点半改不出来!”

“不要找借口,8点半必须出来!否则明天来杭州出差,什么时候改满意了,什么时候回去!”

看完客户的回复,我心底的火腾地一下烧起来了,连日来积压的怨气,像挣脱束缚的高压蒸汽,一下子将锅盖掀个底朝天——“傻×!”

两个字打过去,骂爽了,但1分钟后,我已有些后悔。可男人的自尊心和未散失殆尽的快感,阻止了我采取撤回消息的操作。准备“慷慨就义”的我,做好了即将到来的客户、客户领导、公司同事以及部门领导等各方批评与围攻的准备。

果不其然,5分钟不到,部门领导的电话便打过来了。先是对我的辛苦表示理解,接着又重复唠叨着“顾客就是上帝”之类不疼不痒的话,最后还给我加油鼓气,并不忘“画饼”——承诺“放假+招人”两头抓。

工作10年,对“画大饼”的事我早已免疫。但跟领导聊完,心情还是平静不少。在领导的争取下,方案提交时间被推迟到了上午11点。领导让我在家改方案,下午再去公司。

尽管很不情愿,最后还是应承下来。在领导转述完调整意见之后,我便重新坐回到电脑前,继续修改方案。

在跟领导通电话时,老婆已经出门上班了,儿子也被母亲送进小区附近的幼儿园,这时刚回到家里。听我说上午不去公司了,便赶忙给我做早饭。

待一碗小米粥、一份土豆丝端上餐桌之后,母亲便招呼我吃早饭。我口头答应着,屁股却丝毫未动。

调整方案的时间并不宽裕,直到11点过半,在客户无数次催促之下,我才仓促提交了过去。此时,饭菜早已凉透。

“下午1点半,线上给领导过方案。”方案还没完整发过去,客户便急不可耐地发来一句新的指令。这毫无喘息的节奏,让我感到莫名压抑。

“别热了,我得去公司了。”母亲打算给我热一下饭菜,却被我制止了。

“怎么这么忙呢,连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母亲不无心疼地说。

“客户有病呗!”我一边恨恨的咒骂,一边急急忙忙穿戴衣服。稍加整理,便风尘仆仆地出了门。

去公司的路上,我提前点了外卖,想着到公司先吃饭。结果到公司屁股还没坐热,客户又来了修改意见。于是吃午饭的时间又泡汤了。

着急忙慌地二次改完,时间已逼近1点半。客户领导如期上线开始听汇报,结果因为时间仓促,还是出现了几次明显的错误,搞得自己很狼狈。而旁听的部门领导,不仅不帮忙,还各种打着官腔:“这是我们的问题,怪我没把控好方案,回去一定好好修改,明天上午上班前争取再提交一版。”

他倒是说得轻松,改方案的活,不还得我自己来!说是把控方案,实际不过是个“甩手掌柜”,不给我添乱,就烧高香了。

除了部门领导,组里原本还有另外两个同事。结果都因受不了超负荷工作,分别于3月前和上周离职了,只剩我一人还在苦撑着。

我之所以还在坚持,一是因为来公司3年,觉得自己还没到极限,不想轻言放弃;二来对领导“招人”“涨薪”的承诺有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三来,我已三十有二,上有老下有小,经不起没工作或面试频繁被质疑的打击。于是只好一次次隐忍着,挣扎着,痛苦着,在无数次“是去是留”的灵魂诘问下,继续得过且过。

为了赶在第二天上班前提交方案,我一坐又是一下午+一晚上——直到凌晨1点半,方案才修改完毕。

按照要求,我先把方案发给部门领导,先征询他的意见。结果等了一刻钟,没有任何回复——说好的“不管多晚,他都会等我”,事实证明,他再次食言了。

“都这个点了,他应该早就睡得死去活来了。”我暗自揣测着。

保险起见,我再给领导补上一句话:“怕客户着急,我先发客户了,您有意见的话,我明天一早再更新一版。”

实际上,根据过往的经验,他基本上不会有任何意见,即便有,也是类似错别字、字体不统一、排版不美观等不怎么重要的小问题。

一切搞定之后,我才关电脑,准备回家。

此时办公室空无一人,凳子东倒西歪,诉说着主人的邋遢;办公桌上的半块饼干、瓜子皮,像被遗弃的孤儿;只有白炽灯不知疲倦地照着,慰藉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走到门口的外卖置物架,才想起中午定的外卖——我竟再次忙得忘记了吃饭。中午定的面条,此时早已凉透,并坨如石块。懒得再去微波炉加热,便顺手丢进垃圾桶里。

关闭公司所有的灯光,一切终于归入黑暗。

夜静得出奇,仿佛整个北京都陷入酣眠,只有我一个人保持清醒。打车回到住所小区,已是半夜3点。阳春4月,夜晚仍有寒意,尽管穿着薄羽绒服,但一股不知名的小风袭来,我仍下意识地打起寒颤。

回到家,老婆儿子早已熟睡。母亲睡觉比较轻,我刚打开客厅的灯,她便穿着睡衣,睡眼朦胧地从次卧出来。

“怎么回来这么晚?吃饭没有?锅里还有剩饭,要不要热一热?”母亲话说得很轻,生怕打扰舒适的老婆和儿子。

“我不饿,不用管我,你赶紧睡吧!”我照旧有些不耐烦。

母亲见状,只好悻悻地回房间。

次日是周六,本是可以休息的日子,但根据过往的经验,想要安安静静过个周末是极为奢侈的事情。我无数次默默祈祷周末不要再忙工作,然而这点小小的愿望,最后也会变成奢望——周末时光总是被无数次剥夺。

这个周末同样如此。

因为周五晚上再度失眠,导致我在床上一直躺到上午9点,整个人还昏昏沉沉的。本想多躺会,客户群里却又来了新的修改意见。我挣扎着爬起来,怕儿子影响我,就将电脑抱到卧室。

结果,儿子一次次地推门而入,央求我陪他玩。起初我还好言劝慰,但随着儿子一次次不听劝,频繁跑过来打断我,加之本身没睡好,整个人的火气就腾地一下燃烧起来。说的话,由一开始“走开!”“一边玩去!”变为极为不客气的“滚开!”,声音里还夹杂着大吼大叫。儿子由起初的嬉皮笑脸、不以为意,终于变为惊恐、害怕、委屈,然后哭着找妈妈去了。

老婆见状,一边安抚儿子,一边生气地跑来和我理论,要为儿子打抱不平。

“你怎么脾气这么大,把火发到儿子身上,算是怎么回事?”

“我在工作呢,他一次次地过来打扰我,烦死了!”

“公司没了你就不转了是吧?你是总经理还是董事长啊?还是你一个月挣几百万?你就那么上杆子卖命?”

一句话差点噎住我,但我口头上不愿认输。

“我这不都是为了将来吗?不卖力,领导怎么给你涨工资?”

“你在这家公司几年了,哪年给你涨了?心里没点数吗?”

这句话又说到我的痛处,在公司三年,领导确实没给我涨过一次薪水。去年底,听从老婆建议,我跟领导提了一嘴,领导口头允诺了,说今年给涨工资,但具体几月份未明说。眼下正值部门用人之际,假如以此“要挟”领导,让领导涨工资,显得我有点“趁火打劫”“不仁不义”,因此我并未追问。

“你现在挣得多吗?连北京的平均房价都赶不上,买石家庄的房子,也只能交个首付,你图啥呀?”

“现在赶不上,以后总有机会赶上的。”我继续死犟。

“你清醒点好不好?马上35岁的人了,还做梦呢!也不知道多为儿子想想。”

“我怎么没替儿子着想?我之所以卖力工作,不就是为了儿子的将来吗?没有稳定的工作,怎么给儿子攒学费,怎么还房子贷款?”

“好,你既然说到房子,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装修?”

“过几年吧,又不着急。”我漫不经心地说。

“儿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你打算让儿子在哪上学?继续在北京,还是回石家庄?”

“当然是在北京了,北京教育多好,石家庄没法比。”我脱口而出。

“那你考虑过儿子吗?咱们没有北京户口,早晚得回河北参加高考。北京的教材跟河北不一样,北京是素质教育,河北是应试教育,等后面儿子跟不上课程,成绩一塌糊涂,你就后悔吧!”

“这个……”老婆说的情况,我的确没有仔细想过。

“我打算等明年暑期儿子幼儿园毕业就回石家庄,在石家庄上小学。”

“明年?!我可不想明年回去,要回你回!”老婆的决定过于突然,我没有丝毫准备,怀着对陌生城市的恐惧和担忧,已经对大城市的留恋,我的抗拒脱口而出。

“苏阳,你是打算和我分居是吧?”

“我可没说!”

“这不明摆着吗?”

我不说话,也不看老婆,低头擦拭着电脑屏幕上的灰尘,任老婆像一堵墙一般钉在在原地。她的双肩,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母亲见状不妙,赶忙从客厅过来劝解。

母亲讲起从小区居民那里听到的例子:因为工作缘故,一对夫妻选择了两地分居。一开始,两人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久而久之,感情却越来越淡,最终导致了离婚。

母亲十分惶恐地劝慰我说:“可不能两地分居,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的好。你自己一个人在北京,虽然能多挣点,但长久不见老婆孩子,将来会生疏的。”

“没有那么严重,我大不了每周或每半个月回去一趟。我一个大学同学就是这样的,人家一个月回去一次,现在也挺好的呀;而且,莉莉爸爸妈妈不也这样几十年过来了。”我满不在乎地说道。

“说得好听,就你这工作,一个月回一次就不错了。而且回去说不定还是在工作,跟在北京有啥区别?再说,我爸那是没选择,否则我也不可能对我爸这么生疏,见面话都不怎么说——你希望儿子将来和我一样,对爸爸感到陌生吗?”

“不至于吧,我顶多在北京呆两年,两年以后就回去了。”

“你的意思是这两年,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是吧,丧偶式育儿。”

“你妈不能帮着照看儿子吗?”

“我妈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能照顾自己就不错了,过去不是更添乱吗?”

“要不,我妈再帮忙去石家庄给看两年孩子?”

“我都行,看你们意见了。”母亲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但为了孩子,她愿意继续牺牲自我。对她来说,牺牲自我已经成了习惯,小时候照顾我们全家,大了又要照顾孙子。

“你奶奶身体越来越差,你爸在家里又照顾不了,将来有个突发情况,你说丢下儿子好,还是丢下奶奶好?”

老婆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没了脾气。加上睡眠不足,脑袋疼得厉害。

“你让我想想。”闭了眼,刚准备缓一缓,便收到客户的微信消息——不出所料,又来催方案了。

此时,儿子央求妈妈带着去公园玩。

“我都带你出去好几次了,今天让爸爸带你去!”老婆把“包袱”丢给我。

“爸爸,今天去公园玩吗?你都好久没带我去了……”儿子可怜兮兮地远远站在我跟前,明显还带着之前我吼他的“心理创伤”。

“爸爸今天又得加班了,明天带你玩好不好?”我微笑地跟儿子商量,希望他能体谅。

“不行,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我就要今天去!”儿子有点胆怯,又有点生气和委屈。

“爸爸要忙工作,奶奶带你去好不好?”母亲赶忙解围说。

“才不要,我就要爸爸,你走开!”儿子冲着奶奶吼叫。

此时客户群又来了微信消息,连续好几条,我回复不及,儿子却在一旁苦苦纠缠,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经过数次心里博弈,最后还是工作占了上风。

“1小时后,爸爸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你说的!”儿子看一眼客厅墙上的钟表,“11点半出发,不许骗人!”

我点头应允。结果还是低估了方案调整的时间。眼看着11点半了,却仍旧没有完工的迹象。

“1小时到了,爸爸该出发了!”儿子兴奋地跑过来,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期待。

“好好,想去哪里玩呀?”我一边口头敷衍,一边头也不回地噼里啪啦敲击键盘。

“去环岛公园,我要去玩上次那个滑梯,还要坐船!”儿子兴奋地手舞足蹈。

“妈妈要不要一起去呀!”我继续拖延时间。

“要!”儿子兴冲冲地跑过去问妈妈,“妈妈,咱们和爸爸一起去环岛公园吧!”

见老婆答应了,儿子开心地跳起来。

“穿衣服吧,咱们准备出发!”老婆高高兴兴地替儿子穿衣服。

“你咋还不动?”见我还在电脑前改方案,老婆有些不高兴。

“马上好,再等我5分钟!”

5分钟变成10分钟,接着又变成15分钟。

儿子等的不耐烦,开始频繁过来催促,甚至生气地抢我的鼠标,逼我放下手头工作。

我呵斥一次、两次、三次,发现没用,不禁又开始火冒三丈:“你是不是有病!把鼠标还给我!”

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天怒气,喊得如此大声,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儿子哇得一声哭了,跑去找妈妈。

老婆搂着儿子,不住地安慰,接着疾步走来,厉声对我说:“苏阳,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工作上的负面情绪带回家,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儿子是人,不是玩具!你这么吼他,会给他造成心理阴影的,你知不知道?!”

“还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承诺,你想想你对儿子食言多少次了!再别说工作挣钱是为了儿子,为了家里,我看都是借口!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老婆说完,转身牵起儿子,摔门而去。

“莉莉,你去哪儿呀?”母亲见状,赶忙穿好衣服追出门去。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没有外界打扰,我终于可以安心坐下来继续工作了。然而,此时的我,大脑却一片空白。老婆的话犹在耳畔,反复咀嚼之下,我惊出一身冷汗。想要继续工作的念头也消解殆尽。整个人愣在电脑前,不知所措。

“阳阳,照顾好老婆孩子,照顾好父母……”不知何时,李叔的话竟悄无声息地钻进我的耳廓。回想起对李叔的承诺,我自觉羞愧难当。

“我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戾气为什么这么重?为什么会对儿子做出这种举动?工作究竟是为了客户,还是为了家人?如果是为了家人,为什么又要把时间都留给工作……”我不禁开始深刻的自我反省,直到自己终于清醒,意识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所在。

“去他妈的客户!”我咒骂一声,“啪”地合上电脑,急匆匆穿上衣服出了门。这次,我决定不再让老婆和儿子失望了。

楼下碰到准备回家的母亲,她告诉我,老婆打算带着儿子去环岛公园,正在小区门口等车。我疾走两步,须臾又觉得必须飞奔起来,否则美好的事物便会消散,并让自己心碎。

跑了没几步,明显感觉心跳在加速,眼前有点眩晕。许久不运动,加上最近休息不好,体虚力弱,不足百米的距离,竟像跑马拉松一般吃力。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整个人便会倒下,整个世界便会坍塌。

再快要错失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了老婆和儿子坐进车内的身影。然后,不待司机起步,便一个箭步冲到车身右侧,抓起前排的门把手,飞身塞入前座。气息尚未平稳,便扭头对后排的儿子和老婆宛然一笑:“爸爸不工作了,咱们一起去公园!”

儿子仍在委屈和惊惧中,眼圈红红的;老婆则将脸瞥向一边,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坐直身体后,我长舒一口气,想着如何弥补对老婆和儿子的亏欠。

虽然说了不工作,但工作是不能停的。路上,我一边找借口跟领导说家里有事,没办法加班改方案;一边跟客户说,方案的修改找部门领导,我暂时弄不了。

领导有些懵,好言相劝,说暂时没人可调配,希望我辛苦一下。我不再搭理,决定给自己放个假,好好过个没有打扰的周末。担心工作打扰,索性手机关机,世界瞬间清净。

到了公园,起初老婆对我的态度多少有些冷淡,但见我陪儿子玩的开心,也渐渐舒缓了态度。

儿子玩的尽兴,在公园玩了5、6个小时,还不觉累。印象中,儿子好像好久没有玩的这么开心了。小孩子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像一块可以快充的电池,稍事休息,便立刻满电。儿子在公园上下左右乱窜,时跑时跳,热得满头大汗,也毫不在乎。直到太阳西斜,黄昏逐渐来临,才依依不舍地同意回家。

坐上滴滴,儿子便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现出倦意。闭了眼,躺倒在老婆怀里,便迅速安眠。

下车后,儿子还不想动弹。于是我只好抱着儿子往家走。儿子50多斤,我抱了一会就觉得吃力,必须停下休息才行。老婆数落我平时锻炼少,还没她抱得时间长。我只好憨笑着掩饰尴尬。

一回到家,儿子便倒向卧室的床,继续酣睡。母亲早已把晚饭做好,只等我们回来。老婆有点饿了,但还是首先考虑儿子。走进卧室,帮儿子做完刷牙、脱衣服等睡前准备工作之后,才缓缓回到客厅,准备吃晚饭。

此时,儿子又开始粘妈妈了,非得让妈妈陪着睡觉,其他人都不行。老婆虽不情愿,但也只能饿着肚子哄儿子睡觉。

终于哄睡之后,才蹑手蹑脚地回到客厅。此时我和母亲已经吃完,剩下的饭菜已经半热了。母亲要给热一热,老婆等不急,便就着温菜温饭,大口吃起来。

因为害怕工作再次找上门,直到吃完晚饭,我才将手机开机。

客户群里有几条未读消息,但因为已把工作移交出去,反而有了一种旁观者的轻松之感。当我读起客户那些满是斥责与不屑的文字,想象着背后一幅幅暴跳如雷的面孔,仍不免应激反应似的一阵胆颤。

此后,群里仍有各种回复消息刷屏,但已然与我无关。置身事外后,也难免生出“公司离了谁都照样运转”的感慨。

因为下午关机的缘故,不知道领导有没有再找我。直到晚上入睡,领导的电话或消息也没有传来的迹象。一开始我还有一些忐忑,担心领导会对我的不负责任,进行严厉的批评。然而,一旦想到“大不了辞职”5个字眼,整个人便释然了。

这一晚我睡得很早,不到10点就睡了,而这一觉睡得尤其香甜,一直睡到第二天10点钟,才懒洋洋地起床。

周日照旧陪伴家人,工作的事情我彻底不操心了,微信群里有消息,我也不再关注。消息多了有点烦,索性设置了“消息免打扰模式”。

周日下午,带着老婆、儿子去了小区附近的商场,上到二楼的儿童乐园区,儿子又开心地玩了一下午。末了,又带儿去吃了它最爱吃的甜筒冰淇淋,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周日天气不错,傍晚时分,橘色的晚霞映满天际,有种说不出的心旷神怡。儿子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笑着,老婆也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出几分少女般的温柔与恬静。

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这么舒服了。距离上一次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仿佛还是3年前,在朝阳某小区居住的时候。回家的路上,我不禁回忆过去种种,并为当前的处境做一次深入而彻底的思考。

我常常想,自己这几年工作这么拼命是否值得?有没有另外一种工作和家庭可以兼顾的选择?这样的日子实在有些累,我也想休息一下。只是害怕一旦停下里,就再也跟不上节奏,以致被行业淘汰,或成为边缘人。

工作十年来,我自认为还算勤恳,工作上几乎没有放松过,换了3次工作,但每次都是无缝衔接——这周上家刚离职,下周便去新公司报到了,中间几乎没有断档。

在公司3年,我已经算是不折不扣的老员工了。而老员工的光,我没沾到多少,倒是工资和职位稳如死水,年年说会有一些年终奖,可到头来都成了“空头支票”。我时常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勤勉,加上不会搞上下级关系,以致让领导放心地“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跟去新公司上班的两个前同事聊天,听说他们的工资都比这边涨薪不少——当初领导也以涨薪相挽留,但两人权衡利弊,还是选择了离开。“跳槽涨薪”似乎是这个行业的潜规则,也成了不少职场“老油条”一次次试探公司诚意和底线的有力武器——只可惜,我做不来。

我向来看不起这样的人,认为只有凭借工作成绩,获得领导的赏识和认可,领导主动给涨工资,而非自己“舔着脸”去要,才是一个职场人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如果离职,我绝不会佯装,而会走得决绝和潇洒,任谁都拦不住,涨多少工资也没用。

说到离职,现在的公司确实让我感到了寒心,再联想到最近领导的态度,这个念头开始生根发芽。

晚上睡觉前,跟老婆谈了打算离职的想法。本以为她会数落或者嘲笑,然后并没有,她支持我的决定,并有几分欢喜。

有了老婆的支持和鼓励,我离职的计划便顺利进入第二阶段了。

周一到公司,我便起草《辞职报告》,打算等领导来公司之后,当面交给他。然而等了一上午,领导并没有来公司的迹象。去他办公室门口查看了几次,灯灭着,门也始终锁着。

手里没有项目,也暂时没有待结算的工作,我便无所事事起来。以前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一上午还没上两趟厕所,便到中午吃饭时间了。而今天上午,时间竟过得出奇的慢,仿佛度日如年——想不到,人一旦闲下来,竟会感到如此空虚和无聊。

我实在等不急了,一过12点,便将撰写好的《辞职报告》以微信附件的形式发给领导,之后就去楼下的食堂吃午饭。

点完餐坐下来没多久,领导便微信回复了,却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待会到公司聊。”

我一边吃饭,一边准备应对话术,之后回到工位,又忐忑地等了1个多小时。下午2点钟,领导终于打开了闭锁的办公室,并叫我进去谈话。

“客户不好服务,我是理解的,但你也没必要离职……新人已经加急在招了,下午就有两个面试的,你看这简历都还可以……如果合适,明天我就让他们入职,跟你做配合,替你分担下客户压力……”领导点燃一支烟,不等我开口,就一顿噼里啪啦。

“不全是因为这个,这两年一直忙工作,对家人疏于照顾,觉得挺亏欠的,而且最近太累了,所以想休息一段时间……”尽管是敷衍的话,但该说还得说。

“大家都累,我也累,今年公司业绩压力大,忙得我都1个多月没进家门了。”见我低头不语,领导弹一弹烟灰,接着说,“除了咱们在服务的这个客户,我还有好几个客户在跟进,过两月可能就有新项目进来了,到时还打算让你挑大梁,单独带一个客户,然后再给你配两个助理——当然,工资和职位肯定也会给你涨涨。”

我磋磨着双手,不置可否。

见我没有言语,领导以为劝说有效果,便“乘胜追击”:“苏阳,我对你的能力还是很认可的。确实不希望你走——这样吧,我向公司申请一下,工资先给你涨2千,职位也给你升一升,你看咋样?”

“领导,我真不是为了钱。确实是因为工作、家庭两难全,家里意见大。”提交《辞职报告》之前,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不论领导说多少好话,我去意已决。

“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嘛,家里我从没操过心,都是你嫂子在管,孩子也都是你嫂子一个人带。”领导猛抽几口烟,然后把剩下的最后一小节烟蒂,顺手丢到桌子上的玻璃烟灰缸里——那里已经躺着无数香烟的尸体了。

领导话说的没错,可惜我不能共情——身份地位不同,很难同频。

领导年薪小一百万,开宝马、住精品小区且没有贷款,孩子也在北京市重点小学上学;老婆是北京人,家里也不差钱,做全职太太,完全不是问题。但对我一个普通打工人来说,生活处处都是待解的难题,领导怎么可能成为我效仿的对象呢。

我心意已决,对领导的各种软硬兼施,不为所动,也懒得跟领导争辩什么。不论他怎样劝说,我最后都是同样的话——我要离职。

领导见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没起作用,多少有些焦急。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一团团烟雾在头顶环绕,仿佛内心的愁云,久久不散。

领导不想放我走,至少当前这个节骨眼不想,他很需要人——当前,部门能干活的,走的走,转岗的转岗,就剩下我一根独苗。有了周末的突发情况,领导更意识到我的不可或缺。

表面看,领导很器重我,我似乎应该感激涕零,然后“三拜九叩”,拿着领导赏赐的薪水和职位,回到工位上继续“做牛做马”。

然而,经历过领导之前的各种忽视和敷衍,此刻我再清醒不过——领导不过是觉得我干活利索、性价比高。前两年,因为我的出色表现,最终为他达成部门年度KPI,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领导只是象征性地表扬了一番,并开出了“升职加薪”的空头支票。这两天,我也总算是想明白了:职场上,哪有什么兄弟情、战友情,一切不过是利益。有利用价值,才会你好我好大家好;没有利用价值,对不起,你要走,我求之不得。

正在领导愁眉不展的时候,忽然一个电话打进来。领导简单聊了5分钟,便挂断了电话,从他紧缩眉头的表情猜测,似乎不是什么好事情。

“你今年的年假还没休吧?”领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是。”

“你年假有多少天?”

“按劳动法规定,工作十年以上是10天,但咱们公司只给7天,而且不让一次休完。”显然,我也想借机吐槽一下公司制度。

“那没办法,还得按公司规定来。这样吧,我请求公司大领导给你特批一下,准你连休7天年假。”领导掐灭第三只烟,然然掸掸身上的烟灰,“你先休息7天,好好调节一下,也趁机再想想。等你休完年假,咱们再好好聊聊。”

走出领导办公室,我不知道该喜还是忧。虽然换来了7天年假,但年假之后呢?

经过跟领导的谈话,我对最初离职的坚持似乎有了一丝松动——这可能跟领导允诺的增加2千元工资,外加职位升一升有关——但仍旧摆脱不了我心里的疑云,何况纵然领导的承诺兑现了,可繁重的工作,恐怕仍是时时盘旋在头顶的阴云。是去是留,两者如何取舍,我似乎确实需要再想一想。

下午没有安排工作,6点一到我便闪人了。回到家,跟老婆说明了面谈的情况,希望听听她的意见。一边是个人发展,一边是为了工作继续忽视家人,她不想代替我回答,便让我自己做决定。

突然多出来的7天休假,陪家人之外,我似乎也应该先投递简历试试,假如外面有更好的机会,便不用再为去留纠结了。

当晚更新了招聘网站的个人简历,准备投递试试。可一想到,换新工作还要走一遍繁琐的面试流程,并重新跳入另一份工作的漩涡,心里便一阵压抑,仿佛得了工作PTSD。于是便对自己说:倒不如先给自己放一周假,等节后再做决定。

本想利用年假,带老婆孩子出去旅旅游,四处走走看看,但老婆说最近忙,没时间,儿子也要上学。好不容易勾起的旅游欲望,被老婆的冷言冷语打湿一地。

正思忖漫长的一周应该如何度过,忽然便想起来了久久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冲动——再回一趟新疆石河,回到曾经的母校——石河大学,追忆似水流年的同时,再去告慰一下李叔的在天之灵,送去自己迟到许久的告慰。这么想着,我忽然便激动起来。

跟老婆说了我的想法,本以为她会阻拦——毕竟,撇下老婆孩子,自己一个人跑到遥远的新疆逍遥快活,显得我这个做爸爸和丈夫的太不合格——但老婆表情却十分淡定。她体谅我的心情,也不想过度干涉。

“想去就去吧,去散散心也好。”

有了老婆的支持,我的顾虑顷刻烟消云散。

接着,我开始制定出行计划:先坐火车去乌鲁木齐市,见见当地的大学同学;接着再去石河,逛母校,拜访周老师,顺便看望朋友;最后再去李叔墓地祭拜。如果一切顺利,周日我便可以坐飞机回到北京。

这些年,国内大兴高铁,城市与城市之间铁路提速。原本需要10个小时的火车,在复兴号与和谐号的带领下,缩短为6小时,甚至4个小时,人们出行的效率大大提升。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新疆省内以及连接省外的铁路并没有赶上这份福利。中国第一条连接甘肃兰州市与新疆乌鲁木齐市的“兰新高铁”虽于2014年12月底全线通车,但相较于全国密集的高铁网络来说,这条线路的运力并不算大。复兴号列车开进新疆,要到2019年12月份,而更宏伟的“乌喀高铁”工程要到2025年以后。

回母校是临时起意,因此准备并不充分。查看订票软件才发现,第二天的机票奇高,虽然全程只有4个多小时,但2千元的起步价还是令我望而生畏。再看火车票,也并不充裕,而更使我惊讶的是,直达的车次,仍旧是10年前那两趟——Z69和Z179,一个全程超31小时,一个全程超38小时。想不到,一切仿佛跟十年前一样。

当然,除了直达,还多了几趟中转列车,大部分是高铁转普快,基本都是在兰州、太原或西安转车。能直达,肯定首选直达,因为中转不仅要上上下下,而且要在中转站停留半小时至2个小时,实在麻烦。

想着路远时间久,要乘坐就舒服点。结果查询发现,硬卧和软卧早已售罄,只剩下1张硬座和数张无座。抱着侥幸的心理,我试着下单了仅存的一张Z69车次硬座,在等待数秒之后,没想到竟然订票成功,我不免露出一丝惊喜。不过连续坐30多个小时的火车,我还是需要一点心理建设,因为自从大学毕业后,再没有这样漫长的经历了。

遥想当年上学时,买上无座票,在拥挤的车厢里,就这么凑活着,一路熬下来,也是常有的事情。当下的有座,与上学时的艰辛比起来,要好上很多了。何况,随着移动互联网、智能手机、移动充电宝等的发展,长途旅行的乏味早就可以写入历史教科书了。

车票是第二天上午10点20分从北京发车,到乌鲁木齐的时间是第二天晚上5点45,整整31小时26分钟——真是一次漫长的旅程!

而这样的旅程,我曾在睡梦中无数次经历过——是的,毕业10年了,我还会时不时梦到,那个要跨越千山万水,才能去往的大学校园。而在每一场梦境当中,又总以火车为主要场景,或赶火车去学校报道,或乘坐火车回老家过假期——火车载着我的怀念和羁绊,载着我回到那个温暖又熟悉,亲切又陌生的大学校园……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老婆照常去上班,母亲照常送儿子去幼儿园,一切都跟平时一样。所不同的是,我要暂时离家一周。

拉着行李从小区出来,心情既轻松又沉重,想象着跟家人一周的分离,不免有一丝不舍。尽管有时候出差,也有这种情况发生,但让我再经历一次,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

为了赶火车,不得已又坐上了地铁早高峰。所谓“高峰”,人流量往往很大。好在7号线的次站,人不算多,往往还有不少空座位。再往后的站点就没这么幸运了,常常需要在地铁开门的一瞬间冲上去,才有可能抢到1-2个空位。地铁座位争夺战是一场残酷的“你有我无”的游戏,胜者有机会闭了眼,舒舒服服地坐到目的地站点,而败着则只能站在空间有限的车厢内,及早寻得一处安身之所,或扶或依,或打盹或刷手机,随着人流越发拥挤,艰难地度过一段难熬的旅程。

如此熙攘的人流,也只有北上广等一线大城市才有这样的景象。由于北京人流量太大,这几年地铁线路不断增加,至今已经高达20多条,里程数也突破600公里,成为连接西至门头沟石厂、东至通州潞城、南至大兴天宫院、北至昌平天通苑的地下交通大动脉。地铁线路七横八纵,形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地下交通网络。免不了使人惊呼一声:北京主城区地下要被掏空了!

即便如此四通八达,即便如此熙熙攘攘,北京地铁却依旧亏损着,每年需要数十亿财政补贴,才能维持正常运营。这种现象在全国数十座有地铁的城市当中,并非罕见。统计全国的地铁运营情况,除了深圳、济南等个别城市实现了正向现金流,绝大部分城市的地铁都处于亏损状态。可即便如此,各地兴建地铁的热情依然不减。

高铁也是类似的状况。不过,高铁是全国大工程,随着高铁提速、高铁网络越发密集,以及人流量的不断增长,实现盈利或可预期。

一路上这么瞎琢磨着,不知不觉也便来到北京西站了。我看下时间,差不多9点40分。因为是首发站,火车可以提前半小时上车,这意味再过10分钟,我就可以坐上西去的火车了。想想马上就要踏上回母校的旅程,内心忽然泛起一丝小激动——想不到一别竟十年,再重逢我已中年!

这几年,随着票务系统改革,凭身份证就可以直接上车,省去了取票和验票的麻烦;同时,因为地铁站出口和火车站进站口打通,也省了二次安检的麻烦。这样既提高了出行的效率,同时也让人们出行多了一份安心,少了一丝焦虑。

出地铁,扫身份证进火车站,跟着自动扶梯上楼,寻找对应的候车室,一套流程下来,才不过花了5分钟。

候车室共有4个检票口,Z69在1号、2号检票口。尚未开始检票,检票口上方的电子屏,显示为黄色“正在候车”字样。但闸机口前前面却站满了人,并且由前及后,直线一字排开,一只延伸到队尾,接近热水间的位置。人流两旁是稀稀疏疏的两排暗红色透空不锈钢靠凳,上面也坐满了候车的人。每个人都带着大包小包,有行李箱,有编织袋,有双肩包;有拖家带口的中年人,有20多岁的年轻情侣,有半白头发或谢顶的面容沧桑的老人——因为目的地是新疆,自然也少不了穿着民族服饰、带着无沿平顶礼拜帽的维族面孔:或浓眉、八字胡的青年男子,或棕色卷发、鼻子高挺的年轻妇女,或皱纹深陷、浓密络腮胡子的维族老人。

与众多的汉族面孔相比,他们仿佛异类。不了解的人会生出好奇或芥蒂,了解的人却会笑面相迎。维族或汉族,或者其他什么民族,大家的出发地可能不一样,但像是无数颗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滴,暂时汇聚到这个叫做“北京西站”的溪流里,然后逆流西上,前往自己的目的地,或归乡、或探亲访友或寻找生活的出路。

在候车室稍作调整,偌大的候车厅便响起Z69开始检票的广播,对应检票口上方电子屏“正在候车”黄色字也跟着变为绿色的“正在检票”,人群随即开始蠕动。队伍行进的速度,取决于前方人行李的多寡、刷身份证的快慢以及故障率。

我所在的队伍多少出了一点状况,好在整体行进速度不慢。跟着人流出了闸机口,又顺着扶梯下到月台上,便对照着电子指示屏,寻找对应的15号车厢。跟随门口聚集的10余名乘客,经列车员验过身份证后,我便拉着行李箱登上目标车厢。

我的座位是59号,按照每节硬座车厢可容纳100余人计算,差不多是车厢中间的位置。至于是否靠窗,就要看运气了。长路漫漫,有个靠窗的位置很有必要。虽然因此牺牲了脚下舒展的空间和出入的便利性,但有小桌板可倚可靠,且能四望窗外的景色,以舒缓眼睛,消除疲惫,自然更使人欢喜——若恰好是四人座,更是上天一大恩赐了——不仅得了空间,更得了出入便利。

循着墙上的数字,很轻松便找到了座位——很可惜,不是理想的四人座,而是六人座。不过是中间位,挨着小桌板,这多少使我稍感安慰。

靠窗坐在我旁边的是个带粉色无框眼镜的年轻女孩,看打扮和样貌,估计20岁上下。一头乌黑的长发,用黑色橡皮绳扎着马尾,头发侧面扎着一只粉色的漂亮蝴蝶结。许是早上刚洗过头,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氤氲在头发周围。女孩穿着卡其色棉上衣,端坐在座位上,盯着小桌板上的平板电脑——里面正播放着某部古装偶像剧,女孩带着白色的无线耳机,边看边痴痴地笑。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给人一种清爽的健康感。

随着车门关闭,列车缓缓启动。原想上个厕所,可面对拥挤的横七竖八或站、或依、或蹲或坐,或抱着行李,或背着挎包,乌泱泱的人流,我开始无限犹豫起来。短短几十米距离,竟像翻山越岭,每挪一步,都要惊动三五个人,他让出一寸空间,我前进半寸脚步。要避免磕碰或撞到其他人,十分考验闪转腾挪的本事,更需要极大的耐心。

回座位颇费了一番劲儿,加上车厢里空气不流通,我穿着薄羽绒服感到一阵燥热。敞着怀不足以完全散热,我便把羽绒服脱下,垫在腿上。坐定之后,忽觉有些口渴,便拿起矿泉水,准备喝上一口。结果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加上没掌握好呼吸,一仰头,嗓子便被呛到了。嘴巴下意识地吐到前方,引得对面的三人,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瞅,并齐刷刷地拿眼神盯我。好在水吐得不多,大部分都流到了我的羽绒服上,很小的一部分溅在跟前的地板上,并不及对面三人的腿脚。

我正对面的中年女子见状,赶忙从桌子上的一个食品袋里掏出一包抽纸,麻利地抽出几张递给我,让我擦水渍;对面靠窗的中年络腮男则拿起一个小金橘,一边剥皮,一边微笑着看戏;对面靠过道的那个染着一头棕色爆炸头的男孩,则在得知真相后,继续低头玩吃鸡手游。

大家从五湖四海汇聚于这样一列火车,一列车厢,本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初看是缘分,但细看也不过是无数原子随机的碰撞与组合。都是匆匆过客,即便目的地相同,即便相邻而坐,即便一路上友好地聊天、打牌,甚至互相分享美食和见闻,但下车之后,依然各自归程,从此再无交集。现实不似电影,没有那么多因缘际会,因此大家都很坦然,不奢求一段美好的姻缘,也不留恋于须臾的缘分,只享受当下,只在意此刻的放松和欢愉。

围绕着每张小桌板的,都可以看成是一个临时组成的小群体,或四人一组,或六人一队,尤其在漫长的路途中,聊着聊着,大家便会放下芥蒂,彼此熟络起来,进而互释好感,你吃我一个橘子,我分你一把瓜子。如此,漫长的旅途也便不显得过于无趣了。

10年前,手机不那么智能的年代,我曾多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桌人在打牌、唠嗑的时候,30多个小时的旅途不知不觉便过完了。我以为这次远行,还会重温曾经那些让人愉悦的片段,然而最终却发现,自己想多了。

如今,人手一部智能手机,你能想得到的娱乐方式,几乎都可以在手机里找到:游戏、短视频、社交、音乐等等。并且随着5G的普及,看高清视频,随时网上冲浪已经不成问题——并且,有些火车还提供免费Wifi。如今,乘坐火车长途旅行,已经不似从前那般单调,需要和周围的人临时建立联结,才可以抵消枯燥和乏味。每个人都变成了一座孤岛,每个人也都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你与旁边的人看似紧挨着,但实际上你们之间的沟壑却宽广无比。

随着火车平稳运行,车厢里的人开始各忙各的事情,玩游戏、看电影、刷新闻、看小说、闭目养神等等,大家或带着耳机,或声音调低,彼此互不打扰。耳畔除了火车前进时,车轮和铁轨撞击的“哐哐”声,便只剩安静的世界了。窗外的喧嚣渐次远去,城市的高楼一点点被火车劈开,然后溃散遁逃,而后是遥远且寂寥的群山和稀稀落落的村庄,庄家的绿色在苍茫的空气中显得灰暗,阳光正好,但四野灰蒙蒙一片。

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窗外的景色虽然新鲜,但看多了难免单调无趣。偶尔闪过的一条溪流或蜿蜒的湖泊,才能重新勾起人们张望的兴趣。在最初的新鲜感渐渐退却之后,我便拿出手机,准备看电影。

车厢里偶有说话的声音,但整体保持静谧,大家也基本互不打扰。每一段火车旅程的开始,基本都是这样的,除非有社交能力极强的人,喜欢广交朋友,且善于调动情绪,否则车厢里基本都是“死水一潭”。

5-6小时之后,当火车停靠在陕西省靖边站之后,情况似乎有了一些变化。这变化可能跟大家都累了,想换个方式,也可能跟各自的手机、平板等电子设备电量不足,急需充电有关。总之,我们同在一个小桌板前的六人渐渐有了一些变化。而这些变化让我重新找到了曾经坐火车上大学时的一些温暖片段。

靖边站停车3分钟,六人也乘火车短暂的休息,各自活动开来。有的伸个懒腰,闭眼揉揉太阳穴;有的摘下眼镜,借窗外远眺,舒缓眼睛;有的趁手机充电的空挡,跟旁边的人攀谈起来……

车厢里的人更是千姿百态,有趴在小桌板上睡觉的;有仰着头打哈欠的;有打牌斗地主的;也有站累了,趁机找个空挡一屁股坐在地上刷短视频的……

也许是旅途太过无聊,也许是羡慕别人打牌玩得尽兴,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同桌三个人,包括我在内,竟被邀约打起牌来。

起初,由我、对面的中年妇女以及她旁边靠窗的中年络腮男三人一起打斗地主。因为大家互相不认识,刚开始多少有点拘束。但随着边打边闲聊,几局过后,大家都渐渐放松起来。我把口袋里的巧克力分享出来,其他两人也不推辞。为了回馈我的热情,他们也把各自的食物分享出来,中年妇女塞给我一包苏打饼干,中年络腮男则递给我一把小金桔。

陌生人之间的戒心往往可以通过这种愉悦的方式消解,对于如此漫长的旅程来说,与其独自寂寞,倒不如和陌生人组成暂时的亲友关系,这样旅途才不至于无聊,而时间也便不再枯燥。

中卫开始,火车每到一站,便有陆续下车的人,车厢会稍微松散一些。尽管也有同样上车的人,但列车越往西去,下车的越多,上车的反而越来越少。

而随着火车如长龙一般穿行在西北广袤的大地上,窗外的景色逐渐变换花样,开始逐步展现出属于西北的粗犷和萧瑟气质。

窗外是苍茫的沟壑纵横,蔓延的山脉起伏,仿佛古老的文明在低声述说历史。火车用铁轨丈量着华夏广袤的土地,将文明的火种在天南海北间传递,所经之处,便见红砖绿瓦、绿水青山。我的脑袋里有火车西行的地图,但无法精确评估火车在地貌上行进的轨迹。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林,映照在车窗上,仿佛跳动的精灵,释放出无数耀眼的火花。太阳已经显出西斜的影子,而此时此刻正奋力将温暖送给万物。

车程过半,我才想起来要跟新疆的大学同学打声招呼。十年未见,甚是想念,不知道他们如今都过得怎么样,是否还会记得我,又会对我这次的突然造访怀有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