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0章 分歧

黄巢义军偷袭成功郓州后,当即宣布开仓放粮,随后郓州城中显现出一片清晏之象。

而黄宁在病榻上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激动不已。

他这时坐在榻边,听到外面的士卒兄弟们围在一起议论着此番大胜的战绩。

“黄将军感觉怎么样了?”

“已无大碍了。”

黄宁披上外衣,旋即走出了屋内。

“黄将军……”

外面的守卫士卒都纷纷上前问候。

“大哥呢?”

“大帅与王仙芝将军现在在郓州,听说那边正在肃清唐廷不投降的官吏。”

“现在还是不宜杀伐过重啊。”

黄宁一听,便有自己的担忧。

那些唐廷的官吏可以予以解职,如果将不投降的都杀了,义军手上的鲜血就沾染的太多了。

此时郓州城头的唐旗已被撕得粉碎,残破的布帛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黄巢按剑立于州衙前,青石板缝里还渗着昨日的血迹。

“这些冥顽不灵的狗官,不杀不足以立威。”王仙芝踢了踢跪在阶下的郓州司马,铁甲发出铿锵之声。

三十余名被缚官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绯色的官袍沾满泥污,像一片片凋零的枫叶。

黄巢望着远处冒起炊烟的民宅,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剑柄上缠着的红绸:“开仓放粮后,民心初定......”

“正是要借这些人头震慑四方!”王仙芝突然拔高声音,惊起檐下栖鸦,“让各州郡知道抗拒义军的下场!”

刑场设在城西菜市口,昨夜积雪被踩成污黑的泥浆。

刽子手正在磨刀,霍霍声惊得一个年轻文官失禁,骚臭味混着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

“午时三刻问斩——”传令兵的声音在长街上回荡。

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开,有个白发老者拄杖而来,葛布麻衣上结满冰凌。

“张老先生!”有百姓惊呼,随即被义军士兵用枪杆逼退。

老者径直走到监斩台前,枯枝般的手抓住台沿:“将军可记得‘杀降不祥’的古训?”

王仙芝拍案而起,案上令箭筒震得哗啦作响:“老匹夫安敢妄议军事!”

黄巢却抬手制止亲兵,眯眼打量这个瘦骨嶙峋的乡绅:“先生是?”

“老朽张明远,大中年间举明经科。”老者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这是郓州历年税赋实录。”

竹简在案上滚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朱批小字。

“被缚的刘别驾,曾三次冒死扣下朝廷加赋诏令。”老者颤抖的手指划过竹简。

“那位赵参军,去年旱灾时私开官仓,背上还留着刺史鞭痕。”

人群开始骚动,几个妇人突然冲出行列,跪在雪地里磕头如捣蒜。

“刘青天不能杀啊!”老妇人额角磕出血,融化了寸许积雪。

王仙芝脸色铁青,佩刀已出鞘半尺:“刁民聚众,统统......”

“且慢。”黄巢按住他手腕,转向张明远:“先生可知他们拒不归顺?”

老者突然挺直佝偻的背脊,声音如古钟轰鸣:“文死谏,武死战,各为其主本是君子之道!”

这句话像块热铁砸进雪堆,刑场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有个缺牙老汉突然高喊:“赵参军给俺娘赊过药!”

“刘别驾免了俺家徭役!”瘸腿工匠挥舞着木拐。

声浪越来越高,维持秩序的义军士兵开始不安地交换眼神。

黄巢看见人群中有个总角小儿,正拼命举着半块粟米饼要递给囚犯。

他忽然想起五岁那年,关中大旱,父亲用最后半斗米换回《论语》时说的话:“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

王仙芝的刀鞘重重磕在案角:“再敢喧哗者同罪!”

“仙芝兄。”黄巢轻唤一声,指尖划过竹简上某处,“你看这里。”

竹简记载着去年朝廷征讨南诏时,郓州本该征发民夫三千,而这些官吏联名上书,最终改为八百。

王仙芝的刀慢慢滑回鞘中,铜吞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黄巢起身时,大氅扫落案上令箭,红头签散了一地。

“解缚。”

这两个字像惊雷滚过刑场,刽子手茫然地松开绞索。

张明远突然跪地长揖,白发几乎触及泥泞:“将军今日之仁,必得天道佑之!”

被松绑的刘别驾却挺立不跪,官袍裂口露出脊背上紫黑的杖痕:“要杀便杀,何必作态!”

黄巢不怒反笑,解下自己的猩红披风扔过去:“是条汉子,可惜明珠暗投。”

“尔等即刻革职,永不得入仕。”黄巢环视那些惊疑不定的面孔,“若再持唐廷印信......”

他忽然拔剑劈断案角,木屑纷飞:“犹如此案!”

人群爆发出欢呼,几个少年趁机翻过栅栏,争抢那截断落的案角当柴火。

王仙芝扯着黄巢退回仪门,压低的嗓音里带着火星:“你今日种下祸根了!”

“你看那些百姓。”

黄巢指向刑场外渐散的民众,有人正扶着获释官吏慢慢行走。

“我们打天下,终究要靠这些挑担的手推车。”

暮色中,张明远的身影逆着人流走向州学,怀中竹简露出一角,隐约可见“民为贵”三个字。

黄宁赶到时,正看见兄长站在空荡荡的刑场上,弯腰拾起那件沾满泥雪的披风。

“听说你赦了那些官?”黄宁接过披风轻轻抖着,“王将军怕是......”

“他气冲冲回营了。”黄巢望着西天最后一缕霞光,“你说得对,鲜血染太多,路就走窄了。”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新糊的灯笼映出“大齐”二字,在风中轻轻摇晃。

夜色如墨汁般浸透了郓州城垣,黄巢的宅邸内却亮如白昼。

“大帅三思啊!”副将朱温攥着军报的手指节发白,“各营兄弟都在议论今日刑场之事。”

黄巢正用麂皮擦拭剑锋,灯火在刃上折出冷光:“连你也觉得我软弱?”

帐外突然传来窸窣声,亲兵押进个蓬头垢面的汉子:“抓到这个在粮仓外鬼鬼祟祟的。”

那人抬头露出黥面,竟是白日获释的赵参军。

“来取死么?”黄巢的剑尖抵住他咽喉,却看见对方怀中掉出本册子。

《郓州仓廪录》摊开在地,密密麻麻记着各乡里孤寡名册。

赵参军喉咙滚动:“将军既开仓济民,某...某知道哪些人最缺粮。”

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得黄巢眉间那道旧疤格外狰狞。

他突然收剑入鞘:“明早带路。”

朱温急得去扯黄巢袖甲:“大帅!这分明是...”

“是条汉子。”黄巢打断他,踢了踢册子,“比那些只会喊打喊杀的强。”

更深露重时,黄宁发现兄长独自在城垛上眺望长安方向。

“在想王将军?”黄宁递过温热的黍酒。

黄巢喉结滚动,酒液顺着胡须滴在铁甲上:“当年贩私盐时,他说要带兄弟们吃上皇粮。”

远处传来婴儿啼哭,新建的粥棚下晃动着零星灯火。

随后营帐内竹简散落时,黄巢恰好策马而至,马蹄踏断了《孟子·梁惠王》篇的简牍。

“捡起来。”

他声音不重,却惊得那副将慌忙跪地拼凑竹简。

黄巢突然下马,亲手拾起营帐外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残简。

朱温突然拽过黄巢:“大帅你看!”

营地内闪过王仙芝的亲信,正将粮袋偷偷搬上马车。

午后校场上,黄巢当众杖责了偷粮的士卒。

“二十军棍!”朱温的喊声里带着快意。

受刑者惨叫时,黄巢却发现围观百姓眼神闪烁。

“他们觉得打轻了。”黄宁低声道。

“这些兵昨日还抢过民女。”

而随后王仙芝听闻此事后,突然率亲兵闯入黄巢所居的宅邸内,铁甲相撞声惊飞满场的麻雀。

“为几个贱民自断臂膀?”

而黄巢默默展开那卷《郓州仓廪录》,指着某页被血染透的名单。

王仙芝突然起身,用剑劈碎案几,又大声道:“今天的事,你真是妇人之仁!”

话毕,王仙芝又带着亲兵离开了这里。

暮色染红护城河时,兄弟二人在箭楼找到喝闷酒的王仙芝。

“记得吗?”黄巢晃着酒囊,“那年雪夜,你分给流民最后半块胡饼。”

王仙芝的刀突然出鞘,削落黄巢一缕鬓发:“可现在我们要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