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悉心安排(下)
“我……我……”这突如其来的角色转换完全打乱了武修文的计划,他像被点了穴,结结巴巴,大脑一片空白。骑车?骑这辆闪闪发光、价值不菲的“小凤凰”?还要驮着这位黄老师?他家里清贫,自行车这种“大件”根本是奢望。他仅有的那点骑车技术,还是几年前暑假,咬着牙花了三块钱,租借村里鱼贩王叔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红棉”牌老坦克,在晒谷场歪歪扭扭摔了三天才勉强学会的。那笨重的“红棉”又高又大,三角架横杠硌腿,但胜在皮实,骑熟了也能驮个两三百斤。眼前这辆没有横杠的“小凤凰”,轻巧得像只随时会飞走的鸟儿,跟他熟悉的“红棉”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产物!
然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新奇事物的渴望,混合着男性骨子里对驾驭机械的冲动,瞬间攥住了他。心尖像被羽毛搔过,痒得厉害。试试?管他呢!那笨重的“红棉”都能搞定,这娘娘们骑的小车还能难倒我?豪车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这个念头像野草般疯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忐忑和理智。
“没……没问题!”他几乎是抢着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那光滑冰凉的车把。可就在掌心接触到金属把套的瞬间,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开始疯狂擂鼓,撞得胸腔都隐隐作痛!
不对劲!完全不对劲!
这车把轻飘飘的,完全不像“红棉”那般沉重实在,能让他全身的力气有个可靠的支点。他用力握紧,指节都泛了白,却感觉像抓着一把滑不留手的泥鳅,找不到那种沉甸甸的、能掌控一切的着力感。他心里直犯嘀咕:这玩意儿凭什么卖四百八?连一百八的“红棉”都不如?他哪里知道,凤凰车的轻盈灵活、转向精准、高速沉稳和省力耐用,正是它昂贵价值的所在。但此刻,箭已在弦上,心头的痒意和手上冰凉的触感交织成一股蛮横的力量,驱使着他。
他用力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模仿着当年骑“红棉”的样子,双脚大大分开,像扎马步一样,牢牢“钉”在小凤凰自行车车身两侧的地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镇住这匹不安分的“小马驹”。他扭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甚至还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黄老师,请……请上车吧!” 那姿势笨拙又紧绷,活像在驯服一头桀骜不驯的小兽。
黄诗娴看着他那副如临大敌、双脚开立成“人”字的古怪架势,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赶紧抿紧嘴唇,强忍着,憋得脸颊都微微泛红。她哪里猜得到,眼前这位武老师那点可怜的骑车技艺,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潇洒地在行进中让她“飞身上车”。
她走到车后,右手试探性地抓住后座与座垫连接处那根冰冷的铁条,侧过身子,以一种谨慎的、随时准备跳车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坐上了后座。屁股只挨着一点点边缘,两个脚尖还虚虚地点着滚烫的地面,像踮着脚的芭蕾舞者,随时准备支撑。
“黄老师,”武修文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明显的紧张,“麻烦……能不能别侧坐?像……像骑马那样,跨着坐稳当些?”他实在担心她侧坐着,万一车子一晃,会像片叶子似的滑下去。
“啊?为什么呀?”黄诗娴一愣,侧坐不是更淑女、更常见吗?但看着武修文紧绷的后背,她还是顺从地滑下车,重新调整姿势,像男孩子一样,面朝前方,稳稳地跨坐在后座上。这下,整个人的重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坐稳了吗?”武修文又问,声音干涩。
“嗯,稳了。”黄诗娴答,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座垫下冰凉的铁架。
“抓牢哦!”他再次强调,仿佛这是性命攸关的指令。
“嗯!”黄诗娴用力点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得到确认,武修文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足天地间的勇气。左脚死死踩住地面,像生了根。右脚则试探性地、无比缓慢地踩下右边的脚踏板。车轮刚向前滚动一点点,车身立刻不受控制地向左倾斜!他吓得魂飞魄散,左脚慌忙用力撑住,硬生生将车子扳回。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再次尝试。右脚踩下,车子颤抖着前行半米,再次歪斜……如此反复了四五次,每一次短暂的、歪歪扭扭的前行都伴随着车身剧烈的晃动和武修文粗重的喘息。每一次晃动,都让后座的黄诗娴身体一僵,抓住铁架的手指关节捏得更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终于,在一次勉强稳住没有倾倒的前行后,武修文似乎找到了一点点感觉。他心一横,牙一咬,豁出去了!趁着车子还没完全歪倒的瞬间,左脚猛地发力蹬离地面,右脚同时用力踩下踏板!车子获得了一点向前的冲力,他趁机把悬着的左脚也飞快地放到了左边的踏板上!双脚终于都踩在了踏板上!
“呜……”黄诗娴在他身后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抽气声,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
小凤凰开始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态向前移动。车身不停地左右摇摆,画着幅度夸张的“S”形,像一条喝醉了酒的蛇在滚烫的柏油路上艰难爬行。武修文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到了极致,手臂僵硬地控制着车把,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显得无比吃力。后座的黄诗娴更是紧张得屏住了呼吸,身体随着车身的每一次摇摆而微微晃动,她甚至不敢完全把脚放在踏板上,脚尖时不时本能地点一下地面,试图帮忙稳定这匹随时可能“尥蹶子”的坐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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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日头像悬在头顶烧透了的白炽灯球,毫无遮拦地将炽热的光和热倾倒下来。公路两旁,苦楝树和野草的叶子都被晒得卷了边,蔫蔫地垂着,叶片边缘蒸腾起肉眼几乎可见的、扭曲晃动的透明水汽,使得远处的景物都微微扭曲变形。空旷的田野里,只有零星几个戴着破旧斗笠的农人,像被钉在巨大的烙铁上,缓慢地移动着,身影在蒸腾的热浪里显得模糊而渺小。路上行人绝迹,连觅食的土狗都躲进了阴沟里,只有知了在看不见的树叶深处,发出歇斯底里、永不停歇的嘶鸣,将这酷暑烘托得更加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身体在极度的紧张和燥热中终于找到了某种奇异的韵律,也许是这辆品质优良的凤凰车终于向这位笨拙的新主人展露了它的温顺一面。武修文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了一丝,僵硬的手臂也找回了一点久违的灵活。那原本疯狂摇摆、令人心惊肉跳的车身,幅度开始变小,轨迹渐渐拉直。他不再需要用全身的力气去和车把搏斗,一种迟来的、对平衡的掌控感,终于如涓涓细流,缓慢而坚定地注入他僵硬的四肢百骸。
车轮终于能沿着一条相对平直的线向前滚动了,虽然偶尔还会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已不再是那条醉酒的蛇。坐在后座的黄诗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原处。她悄悄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被滚烫的风瞬间吹散。一直紧抓着座垫铁架的双手,也终于放松了些许力道,指尖因长时间的紧握而有些发麻。
当公路尽头开始出现曲海镇低矮错落的房屋轮廓时,武修文的声音被风裹着送到她耳边,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却已平稳了许多:“黄老师,你家具体在镇子哪一片?”
“新河村,在镇子西头靠河边。”黄诗娴回答,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她顿了一下,反问,“你是直接回松岗小学吗?”
“嗯,今晚还得在那边凑合一宿。”
“哦,”黄诗娴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那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开学没几天了。”
“明天下午吧,”武修文的声音随着车轮的滚动而微微起伏,“两边跑不是办法,而且松岗那边新调来的老师,也得腾地方住。”他的考虑很实在。
“也是。”黄诗娴表示理解。
车子碾过一段被晒得发软的柏油路,终于驶入了曲海镇略显喧嚣的主街。路两旁是低矮的店铺,杂货铺、裁缝店、国营饭店……门口大多搭着遮阳的凉棚,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棚下摇着蒲扇。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尘土味、饭菜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到了一个醒目的“T”字形岔路口,武修文捏紧了车闸。
“吱——”
车子稳稳停住。武修文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屁股向前挪动,身体重心下沉,两条腿像上车时那样,熟练地向两侧大大叉开,两只脚掌如同吸盘,牢牢地“抓”住了滚烫的地面。经过这一路的“生死历练”,他对这辆“小凤凰”的脾气已摸透了几分,此刻仅凭双腿支撑,竟也显得游刃有余,不再像最初那般狼狈吃力。
黄诗娴利落地从左侧跨下车,右手习惯性地扶住车后架。看着武修文那依旧有些特别的“八”字脚停车姿势,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一丝笑意迅速掠过眼底,又被她飞快地掩去,只在颊边留下一个浅浅的酒窝痕迹。
等黄诗娴站定,武修文才将右脚从脚踏板上收回,整个人站到了车子左侧。他转过身,额头上还挂着汗珠,脸上带着完成一项艰巨任务后的轻松和真诚的感激:“黄老师,我就在这儿下车吧!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 他指了指岔路口南边那条尘土飞扬的小道,“从这条路穿过去,没多远就到松岗小学了。”
“哦……”黄诗娴看着他晒得微红的脸,迟疑了一下,走到车前,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了自行车的龙头把手扶稳,“真不用我送你到校门口?这大中午的,日头还毒着呢。”她的目光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上,那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
“真不用!”武修文连忙摆手,语气坚决,仿佛生怕再给她添一丝麻烦,“几步路的事,不能再麻烦你了。今天已经够……”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再次郑重地道谢,“谢谢你,黄老师!”
看着他执拗的样子,黄诗娴也不再坚持。她点点头,跨上自行车,左脚踩上踏板:“那……你路上慢点,注意安全。”声音在嘈杂的街市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你也是,路上小心!”武修文朝她挥挥手,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再见!”
“再见!”黄诗娴应了一声,右脚用力一蹬,小巧的凤凰车载着她,轻盈地汇入了镇街稀疏的人流车流中。车轮碾过石板路的缝隙,发出规律的轻响,那抹纤细的身影在光影交错中很快变小、模糊。
武修文站在原地,一直目送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混杂的光影和飞扬的尘土里。阳光毫无遮拦地打在他身上,在地面拉出一道短短的、浓黑的影子。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新渗出的汗水,又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光滑车把的触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妙气息。他甩甩头,似乎想把这奇怪的感觉甩掉。
他转过身,面向岔路口南边那条通往松岗小学的土路。路两旁是稀疏的桉树,叶子被晒得油亮亮的,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热浪在无声地扭曲升腾。他迈开脚步,皮鞋踩在滚烫的尘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刚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伴随着轮胎碾压路面的熟悉声音,由远及近!
武修文愕然停步,转身望去。
黄诗娴竟然去而复返!她骑着那辆小凤凰,去掉了之前的从容,车轮在土路上带起一小溜烟尘,飞快地冲到他面前,又是一个利落的急刹。她单脚点地支撑住车子,胸口微微起伏,脸颊因这突然的折返和用力蹬车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汗水黏住了,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他,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急切。
“武老师!”她喘了口气,声音清脆地穿透了燥热的空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等等!刚才路上突然想起来件事,其实……”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掐断。那双清亮的眸子紧紧锁住他,里面翻涌着他完全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有急切,有犹豫,甚至还有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然?她抿了抿唇,似乎在积攒最后的勇气,接下来的那句话,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悬在滚烫的空气里,随时会坠落下来,砸碎这午后令人窒息的平静。
武修文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