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张文远的书房里,只听得见笔尖刮擦宣纸的声响,细碎,又磨人。

炉中断了香,冷灰堆着,满屋子都是凝固的压抑。

洛青鸾就坐在主位上,单手支颐,安静地看着。

她看着张文远挺直的脊梁,看着他悬腕运笔的一丝不苟。

那姿态,写的哪是置人于死地的供状,分明是一篇要传世的书法。

“师尊,他一点也不痛苦。”洛青鸾在脑中轻语。

“痛苦?我的好徒儿,你得换个角度看这种人。”陈凡懒洋洋的腔调响起,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通达。

“对他来说,出卖同伙不是折磨,是工作。瞧他那股专注劲儿,活脱脱就是我当年公司的项目经理,熬大夜写PPT,琢磨怎么把黑锅甩给隔壁部门。这叫专业。”

洛青鸾没听过什么PPT,但师尊的意思她懂了。

张文远不是在忏悔,他是在干活。

“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给你的投名状。写得越狠,越毒,就代表他越没退路,你用起来才越踏实。”陈凡嘿嘿一笑,“这叫投简历,核心竞争力是卖队友卖得又快又好。”

终于,张文远搁笔。

他长吁一口气,那口气吐出来,身上那点“张师爷”的斯文气也就彻底散了。

他双手捧起那张写满墨字的宣纸。

转过身。

竟是跪着挪到洛青鸾面前,高高举过了头顶。

“主上,奴才……写完了。”

洛青鸾没动,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递上来。

宣纸入手,墨迹尚温。

纸上的字,笔锋锐利,每个勾画都浸透了怨毒。

洛青鸾一目十行。

张文远不只写了赵虎贪墨军饷、私通山匪的罪证,甚至连赵虎何时何地,因分赃不均,背后捅死了哪个山匪头子,又如何嫁祸给另一伙人的细节,都罗列得一清二楚。

供状末尾,还用极尽煽动的笔触,描绘了赵虎如何当众讥讽那些被克扣军饷的普通兵卒,骂他们是“活该受穷的蠢货”。

这已不是供状。

这是一篇能瞬间点燃全城怒火的檄文。

“有些事,册子上没有。”洛青鸾放下宣纸,语气平淡。

张文远的头埋得更低,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

“奴才……只是做了些合理的补充。”他的嗓音发颤,“为了让青阳城的百姓,更能看清此獠的真面目。”

“好一个‘合理的补充’。”

陈凡在洛青鸾脑中啧啧称奇,“高手!杀人诛心不算完,还要把对方的社会关系网一起烧掉,让他死了都永世不得翻身。这放我那儿,顶级的公关总监,能把任何丑闻洗成对手的滔天大罪。”

“丫头,咱们捡到宝了。”

“这家伙,比一万个莽夫都有用。”

洛青鸾的视线重新落回张文远身上,那是一件刚到手的、锋利无比的工具。

“写得很好。”

她开口,给出评语。

张文远紧绷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分。

“这份供状,得让所有人都看见。”洛青鸾的声调陡然转冷,“你亲自去。”

张文远的身体又僵住了。

“去城中心的告示栏,把它贴上去。”洛青鸾的命令不容置喙,“让所有人都看看,你张师爷的字,写得有多好。”

张文远的脸“唰”一下,血色褪尽,白得骇人。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是要他当着全城人的面,亲手给自己的过去,钉上最后一颗棺材钉。

陈凡在脑中吹了声口哨:“漂亮!公开处刑。不但要你干脏活,还要你站聚光灯底下干,最好再发表个获奖感言。这丫头,越来越有当老板那味儿了。”

就在张文远哆嗦着伸手,要去接那份催命符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魏通闯了进来,一身沉重铁甲铿锵作响,撞破了满室死寂。

“主上!”他声音急切,“出乱子了。”

洛青鸾抬眼。

“说。”

“城防营副统领赵虎的家眷,纠集了他手下两百亲卫,正在东城门闹事!”魏通语速飞快,“他们堵了城门,扬言若不立刻放了赵虎,他们就……就血洗城主府!”

书房内的空气,刹那间凝固。

跪在地上的张文远,死灰般的眼底,悄然亮了一下。

“哟,新版本刚上线就有人来压力测试了?”陈凡的声音里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怎么样,我的小女帝?是怀柔安抚,还是直接上铁拳,让他们明白什么叫‘最终用户许可协议’?”

“我个人建议,简单点,让魏通带玄甲卫过去,把那两百号人就地正法。杀光了,问题就解决了。效率至上。”

洛青鸾没理会师尊的简单粗暴。

杀?

杀了这两百人,城防营剩下的几千人怎么想?

青阳城只会更乱。

她的视线,落回张文远手里的那份供状上。

“有多少百姓在围观?”她问魏通。

魏通立刻应答:“东城门是主路,眼下又是傍晚,城门那边已经聚了上千人,人还在越聚越多。”

“很好。”

洛青鸾站起身。

“师尊,你说得对,这家伙是个人才。”洛青鸾在心中回应,“他写的这篇东西,只贴在告示栏上,太浪费了。”

陈凡一怔,瞬间明白了。

“现场朗诵?”

“我要开一场审判。”洛青鸾的眼底,是冰冷的兴奋,“一场公开的,让全城百姓都当陪审的审判。”

她从张文远手中,抽走了那份供状。

“魏通,点齐你的人,跟我去东城门。”

“是!”魏通轰然领命,战意勃发。

洛青鸾转身走向门口,路过张文远时,停步。

她垂眸,看着这个跪在地上,已然丧失所有心气的男人。

“张师爷,你也一起来。”

张文远猛地抬头,满眼都是惊惧和不解。

洛青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子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

“你是这出戏的作者。”

“现在,该去听听你的读者们,对你这部作品的反馈了。”

话音落下,她再没看他,径直跨出书房。

魏通一把薅起张文远的后领,就这么拖着他跟了上去。

张文远双脚离地,被拖行着,他望着前方那个娇小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她不是要审判赵虎。

她是拿赵虎的血,用自己的笔,来办一场盛大的祭礼。

祭奠她在这座城里,新立的王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