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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938年的秋末,从那天日本鬼子来杀过人之后,李高就没让土命单独出去过。

老毛子的话天天都在李高耳朵里脑子里转。

老毛子那天凶狠的眼神也让李高相信,那个疯子不是说说而已。

有个货郎来过村里,没卖多少东西。

可话说了不少,货郎好像天生就是话痨。

他告诉村子里的人,现在八路军就在邯郸呢,打了好几个胜仗了,打死了不少小日本子。

土命几乎没有离开过村子,不知道邯郸是什么,在哪儿。

在他心中,北平城就是全世界唯一一座城市。

可他也不知道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也不知道到底谁说了瞎话。

小舅到底是不是当兵的,是不是死了。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他家占了老毛子家一垄地,还是老毛子家占了他家的地。

但他知道老毛子有一句话没说错,旺生聪明,记性好。

土命一直都觉得自己比旺生差远了,旺生看一遍就能记住的事他看八遍也记不住。

所以土命总是觉得,旺生说他家有几垄地那就一定是有几垄地。

老毛子还是那样,他像是一头孤老到快没力气的野兽,时不时就出现在土命家附近,他在寻找一个时机。

李高夫妻俩像是守护着小鱼苗子的黑鱼,整天不离土命身边。

货郎走的那天,在土命家里要了口水喝。

他对李高说,你们放心吧,小日本子长不了。

李高说你出门说话可得小心点,日本子杀人太狠,你话多招祸。

货郎就笑,说日本子还能抓着我了?

他说自己从山西到邯郸,从邯郸到这,一路上什么没见过。

他还说多谢你这一碗水,将来小日本子被打走了,我回来请你喝酒,山西的酒,汾酒听过吗?

他还说,不过,咱们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应该不多了。

可他和李高一家都没有想到,再见面会来的那么快。

就在第二天的正中午,那几辆大铁牛又来了。

那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刘副官来了,那个个子不高还非要挂着军刀都快拖拽到地上的日本军官也来了。

还是有那几车的日本兵,只是上次拉着五花大绑的那辆车上只有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那个货郎。

日本人说,他是八路军派来打探消息的奸细。

说他四处散播对大日本帝国不利的消息,是坏人。

塬田本治还是让日本兵把那个货郎拖拽下来,还是绑在了村口那棵大槐树上。

塬田本治还是拿起了那个喇叭喊话,声音还是那么奇奇怪怪。

“有谁见过这个奸细,和他说过话,主动站出来。”

塬田本治似乎不太喜欢让刘副官替他喊话,他什么事都喜欢自己做。

他站在村口的磨盘上,这样好像就高人一等了。

“这个人是大大的坏人,他四处搞破坏,四处宣扬大日本帝国的坏话,这个人心是坏的。”

来来回回,塬田本治只会说一个坏字。

“谁和他说过话!”

刘副官在旁边大声喊:“自己站出来!如果被查出来下场和他一样!”

赵宝库连忙过去说话:“这个货郎就从村子里过了一趟,我们村穷的叮当响,谁也没钱买他的东西,没钱买东西,谁会跟他说话。”

刘副官哼了一声:“你不老实,你一直不老实。”

赵宝库:“刘副官你知道的,我是良民,我是太君的良民,我最老实了。”

刘副官懒得理他:“谁和这个卖货的说过话,自己站出来!”

就在大家都低着头的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老毛子又站出来了。

他指着李高:“那个卖货的去过他家,我亲眼看到的。”

赵宝库急了:“老毛子!你和李高家里有仇但你不能胡说八道!”

老毛子很坚定:“我看到了就是看到了,我没有胡说八道。”

塬田本治立刻就过来:“你没有说谎?”

老毛子说:“我就是看到了,卖货的去他家里喝了口水。”

塬田本治:“喝了口水?说什么了没有?”

老毛子摇头:“没看见,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但肯定进去了。”

塬田本治一招手,两个日本兵就把李高抓了过去。

土命想起来夏天的时候,那个在大槐树下被开膛破肚的人。

于是他疯了,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头凶狠的小狼。

他抓咬,踢打,疯狂的,不要命的拦着那两个日本兵。

在其中一个日本兵想用刺刀捅死他的时候,塬田本治喊了一声。

他走到小土命面前,弯下腰,从口袋里摸索出来一块糖递给小土命:“吃吧,糖,甜甜的。”

小土命看了一眼,没伸手。

塬田本治把糖塞进小土命破破烂烂的衣服里,他笑的格外亲切和蔼。

“告诉我,你的父亲和那个卖货的说了什么?”

土命说:“卖货的要水喝,我爹给了他一碗水。”

塬田本治:“那他们没有说什么?”

土命摇头:“没有。”

塬田本治笑了:“我相信小孩子说的话。”

他站直身子:“你们这些大人说话我都不信,我就信小孩子说的话,不过,小孩子说话也不都是真话。”

他吩咐手下日本兵:“把这个人也绑上去。”

日本兵立刻动手把李高也给绑在大槐树上了,就挨着那个货郎。

塬田本治拉着土命走到大槐树不远处:“我一会儿再问你,如果你不说实话,你的父亲也会像他一样。”

说完后他命令日本兵用刺刀在货郎身上戳,先戳胳膊,再戳大腿,血一股一股的往下淌。

“你父亲和他说什么了?”

土命脸色煞白:“就说喝水自己在缸里舀。”

塬田本治不信他,他让日本兵继续戳,戳一刀他就问一遍,土命就一遍一遍的回答。

货郎死了。

死之前好像看了土命一样,那眼神让土命害怕。

不凶狠,也没有恐惧,他看土命的时候,眼神里好像有一种释然和喜悦。

塬田本治让日本兵去捅李高,一刀戳在李高大腿上。

血一下子喷涌出来,很快就顺着腿流到地上。

“你的父亲和他说了什么?”

“喝水,自己到缸里舀。”

土命回答的时候,眼泪流进嘴里。

塬田本治笑:“你不撒谎,你是个好孩子。”

他又走到那个磨盘上,站在那大声说:“以后这种散播大日本帝国坏话的人,你们见到了就要告诉我,不然你们看到了,这样的坏人是会连累别人的。”

说完他就走了,似乎对李高的生死一点兴趣都没有。

村民把李高救下来之后,李高的脸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

他命大,那一刀距离腿上的大血管其实没多远。

从那天开始,土命再看老毛子的时候眼神里就没了恐惧,只有仇恨。

村里人也都不再和老毛子来往。

谁看到老毛子,都会啐一口吐沫。

老毛子好像不在乎,他觉得自己没有说瞎话,也没有陷害谁,他就是看到了。

但是从那天开始,老毛子也没有在土命家附近转悠。

这个人越来越孤僻,哪怕田里没有事了,也会扛着锄头去田里,一遍一遍的数他的田垄。

他脑子不好,一遍一遍数,总是记不住。

土命的爹在炕上躺了好多天,发烧了好多天。

有那么几天嘴唇都裂开了,一层一层的爆皮。

土命每天都守着他爹,就像是他爹守着他一样。

十岁的孩子,在门口窗台上放了一把劈柴的锈刀,进屋就放下,出门就拿起。

老毛子如果敢趁着他爹伤着过来惹事,他就真敢砍了那个老东西。

好在是老毛子没来,那些日本子也好久都没来。

村里人帮土命家里收了秋,老毛子就等着,土命家里收了他才收,和土命家里收秋的热闹相比,老毛子显得那么冷清孤单。

村子里的人都看不起老毛子,所以收秋的时候没少薅老毛子地里的玉米棒子。

老毛子看到了,但他忍了。

他把地里散落的玉米粒都一粒一粒的捡起来,嘴里说着什么。

也许在他看来,被抢走的没那么可惜,可糟蹋的,可惜。

两家人从这开始没有一点交集,一直到.......1938年的冬天。

日本人又来了。

这次日本人把村子里的成年男人挨个叫过去问话,还是说村里窝藏了逃兵,谁要是供出来谁有赏钱。

大部分人都是空手回来了,唯有老毛子回来的时候,肩膀上扛着一小袋米。

然后村子里王家的两兄弟就被抓走,就在村口被刺刀戳死了。

过了两天,老毛子住的屋子不知道被谁一把火点了,烧掉了老毛子的一切。

四五天后日本人又来了,如之前一样,挨个把男人都叫过去问话。

这次和上次一样,只有老毛子出来的时候肩膀上有一小袋米。

当天,村里高家的男人就被拉出去用刺刀捅死了。

老毛子拿到了两袋米,村里死了三个男人。

五六天以后日本人又来了,还是那样,分别问话,然后给了老毛子一袋米。

当天,赵家三兄弟都被日本人的刺刀戳死了。

李高拄着拐去找老毛子,老毛子正在他搭起来的窝棚里吃白米饭。

李高用拐杖打烂了老毛子的碗,老毛子猛然起身,又坐下。

他说:“我就实话实说,跟我没关系,我从来都不会说瞎话。”

李高沉默了好久,拄着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