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38年的夏天,知了好像还是去年那一批,一入夜,没完没了的在树梢上报丧。
死啦,死啦,死啦......
土命一夜没睡好,在他这个不该有烦恼的年纪却辗转反侧。
所以他知道,爹娘也一夜没睡好。
娘嘀嘀咕咕了半宿,爹抽了半宿的烟袋。
清早起来,土命从被窝里爬出来就往茅厕跑,然后就看到村口有尘土飞扬。
有几头大铁牛似的汽车从尘土飞扬里钻出来,蛮不讲理的撕开了村子的裤衩子然后一头撞了进去。
土命吓得尿都没敢尿转身就跑回屋子里。
大铁牛在村口停下来,车上有很多穿着黄皮子的日本兵跳下来,手里拿着跟他们差不多一样高的步枪。
土命躲在门框后边看着了,从一辆车的车头里下来一个挂着刀的日本军官。
那个叫刘副官的家伙好像磕头虫儿一样跟在那个日本军官身后,和昨天土命见到的那个刘副官一点儿都不一样。
没多久,赵宝库就拿着他那面破锣一边敲一边在村子里跑,喊着大家都必须到村口来,都尽快到村口来。
土命跟着爹娘一起出门,他留意到其中一辆大汽车的车斗里有十来个被绑着的人。
那个挂军刀的日本军官走到大槐树下乘凉,刘副官拿着一把蒲扇一个劲儿的给他扇风。
土命害怕,可他还是忍不住去看那个日本军官。
村子里的人到齐之后,几个日本兵就从车上拉拽下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
日本军官笑呵呵的走到乡亲们面前,看着他好像比那个刘副官还要斯斯文文。
“我,叫塬田本治。”
日本军官拿着一个大喇叭说话,声音奇奇怪怪的。
“方城县的治安,以后由我来负责。”
塬田本治个子不高,但那身黄皮子和他斜挎着的军刀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威风。
他指了指那辆装着犯人的汽车:“这些都是坏人,是破坏皇军统治的坏人,也是破坏军民关系的坏人。”
“如果没有这些人,皇军也不会打仗,不打仗就不会死人!”
塬田本治的声音越来越奇怪,虽然听着还算平静,可就是让人觉得扭曲,沙哑,甚至脏污。
土命觉得那个喇叭能把人心里的声音喊出来。
“你们都做大日本帝国的顺民,大日本帝国就不会亏待你们,你们好好的种田,农夫就做农夫该做的事,就没有人会伤害你们。”
“但是有人不服从大日本帝国的管教,他们拿起枪杀害了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也绝对不能放过。”
塬田本治说:“这些人都是我刚刚抓到的敢挑衅大日本帝国皇军的人,他们都是罪犯!”
“就是他们,杀害了帝国军人,杀害了大日本侨民,所以他们必须被处死。”
他一摆手,几个日本兵就把那个被捆绑着的人拖拽过来绑在那棵大槐树上了。
“不要同情这样的犯人。”
塬田本治说:“如果没有他们的破坏,你们的日子也不会被破坏。”
他的中国话说的有些蹩脚,但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口才。
“以后这样的人,见到一个你们就举报一个,我就杀掉一个,大家和和气气的一起生活,就非常的美好。”
他说:“但是,如果这样的人你们发现了却没有告诉我,那你们的下场就和他是一样的!”
说完这句话塬田本治使劲儿一挥手,几个日本兵就端着刺刀冲过去,一刀一刀的往那个绑在树上的人身体里戳。
那个人嘴巴被绳子勒住了,喊也喊不出声。
土命看到了他的眼睛像是要凸出来一样,可是土命却没从这眼睛里看到害怕。
他只看到了,那眼神就和老毛子的眼神一样,有恨。
土命还还看到了,那个人的肚子被剖开,黏糊糊的肠子流出来,挂在肚子外边,有一段都要到脚边了。
李高一把捂住土命的眼睛,很用力。
土命害怕,害怕的在颤抖。
他不只是因为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人被活生生的开膛破肚而害怕,他还害怕老毛子会又一次站出来说他家里有逃兵。
昨天那几个黑白皮子只是抢走了他家里的鸡蛋,可这些黄皮子日本人会杀人。
土命害怕,他爹也会被日本人这样杀了。
李高在这一刻也看向老毛子,老毛子黝黑黝黑的脸上好像有一层雪。
“你们有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人?”
塬田本治喊。
村里人都低下头,都在躲避塬田本治的视线。
可这时候,老毛子真的往前迈步了。
“你有话要对我说?”
塬田本治看到老毛子朝着他走过来的时候,眼神亮了。
老毛子说:“你是当官的,你管不管别人抢我的田?”
塬田本治皱眉:“你说什么?”
刘副官连忙解释了几句,把昨天的见闻和塬田本治说了说。
塬田本治便不再理会老毛子,可老毛子这个人就是有点本事在身上。
他明明已经吓得要死,可他还是往前凑:“你是当官的,你当官就得给老百姓做主。”
也不知道他是听了什么戏文,又或是骨子里有什么执拗的东西。
让他在这种时候还能坚信,不管是谁当官就一定得为老百姓做主。
塬田本治看向刘副官,刘副官只好说这个人有病,精神病。
“李高仗着他小舅子当兵抢了我一垄地,我得要回来。”
老毛子说:“你管不管?”
塬田本治听到当兵的三个字,眼神又亮了:“当兵的?”
赵宝库连忙上前:“死了,去年就死了,死在北平了。”
塬田本治皱眉:“我没有问你,你不要多嘴多话。”
他朝着李高招手:“你过来。”
土命拉着他爹,他娘也使劲儿拉着。
李高想把妻儿留下,可几个日本兵过来把他们三个都推搡到塬田本治面前了。
“你家里谁当兵?”
塬田本治问。
李高说:“没,没有人当兵,是.......怕村里人欺负人,所以编了个瞎话,都是假的。”
赵宝库愣了:“老李啊,你得说实话啊,不然我可帮不了你。”
李高下定了决心似的,仰起头:“都是我编的,永田从来都没有当过兵,他在北平裁缝铺子里给人家当学徒,去年死在北平城里了。”
赵宝库:“你......何苦呢?”
李高:“老毛子他爹占了我家多少地?今天占一垄明天占一垄,还不是因为老毛子有个表兄在县里当兵?”
“我爹找过你几回?你管了?你就说地上的事说不清,我不说永田当兵了,我能把我家的地拿回来?”
赵宝库:“这话扯远了,咱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塬田本治有些怒了:“你们在说什么东西?!”
赵宝库连忙解释。
在他解释的时候,老毛子不干了:“明明是你占了我家的地,是你占了我家的,你说瞎话昧良心,天打雷劈!”
李高说:“你爹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不清楚?”
老毛子:“你爹才不是东西,你爹冤枉我爹,那地本来就是我们家开出来的,我能不知道?你爹想抢别人家的东西抢不到被气死了,活该!”
李高:“你们一家都该遭报应,可惜了,旺生那么好的孩子,替你遭报应了!”
老毛子眼睛瞬间就红了:“我操你妈!”
眼看着扭打起来,塬田本治叽里咕噜的命令了几声,几个日本兵冲过来,用他们的枪托狠狠的砸李高他们的脑袋。
没片刻,老毛子和李高都被打翻在地,脑袋跟个血葫芦似的,脸上的肉都被枪托砸的翻开了。
刘副官说这些刁民为了一垄地什么都干得出来,话也不能信。
塬田本治也不想耽搁在这,他还有好几个村子没去呢。
他是今年才调到方城县来的,他来的时候和他的上司打过包票,说只要他来了,这里不会出现一个乱匪。
他骂了几声,刘副官就点头哈腰的听着。
塬田本治骂够了,一招手带着日本兵上车。
刘副官最后一个走,他看了赵宝库一眼:“你们这些刁民,真惹急了皇军都得死。”
老毛子听到都得死这三个字,忽然一扭头看向了土命。
“李高!你把地还给我!你不还给我,我就弄死你儿子!”
李高眼睛也血红血红的:“我先弄死你!”
刘副官倒是不生气,他又变成那个和和气气的样子了:“你们弄你们的,别光说啊,你弄死他儿子,他弄死你,这案子不就结了吗。”
日本人走了,几辆大铁牛从飞扬的烟尘里来,从飞扬的烟尘里走。
土命娘扶着他爹回家,他爹脸上的血和尘土一起凝固在脸上。
黑色的,红色的。
天快黑的时候,土命又到了河堤上,那个凹子是他和旺生一起发现的,那是他们两个的小村子,村外村。
他躺在凹子里发呆,不久之后又听到了那大铁牛的轰鸣。
土命害怕,可他的胆子好像还不小,他偷偷探出头看。
河堤不远处的土路上,那几辆大铁牛经过,车上还是有那么多日本兵。
车上已经没有五花大绑的人了,一个都没了。
土命回家后和爹娘说了他看到的,爹脸上肿的厉害,眼睛都封住了,可还是在抽他的烟袋。
爹说:“车上的人没了,到一村杀一个,吓唬老百姓的。”
他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爹还说:“那些人应该都是当兵的,都是好人。”
他娘嘀嘀咕咕的,好像说了几句当兵的哪有好人。
李高说:“我听说有好人,他们打日本鬼子,这些被鬼子杀了的,应该都是。”
他娘:“那个日本子不是说了吗,不打他们就不杀人,为啥要打呢?就忍着不行吗?”
李高看了他婆娘一眼:“老毛子说咱们占了他一垄地,他闹腾多少年了?日本子,要占咱全中国的地。”
李高还说:“那些敢拿枪拿命去和日本子拼的,都是好兵,不是黑白皮子能比的。
土命记住了。
日本子要占全中国的地。
有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