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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末春的风能从树梢上弄出来吹口哨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嘲笑又像是示威。

在十岁的李土命眼里,这风还是大将军呢。

风一吹响号角,地上的尘土就一层一层的起来跟着风去闯荡。

风是大将军,黄土飞沙就是他的兵,风看谁不顺眼,就让兵去抽谁的脸。

抽的可真疼。

以前村子里来过县城的治安队,跟这黄土飞沙没区别。

那个治安队的队长有个哨子,吹起来和风刮过树梢也没啥区别。

风往哪儿指,黄土飞沙就往哪儿去,那个治安队长往哪儿指,那些凶神恶煞穿着黑白皮子的家伙就往谁脸上招呼大嘴巴。

可真疼。

所以李土命心里的兵,没一个好人。

每次他爹说等你再大点就托人把你送到北平城当兵去,他都很厌烦。

他娘说,你小舅舅就在北平城当兵呢,可威风,穿着皮靴挂着枪,谁也不敢惹。

家里有个当兵的,在村里都硬气。

可那是以前了。

李土命不知道今年是1938年,也不知道1937年发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从去年开始,他娘就再也不提他小舅舅的事儿了。

说起来兴隆店离北平城确实不算远,一百里多些,归属于方城县,县域的东南角,不远处就是大清河,村子就在河堤东边。

村长赵宝库刚才挨家挨户的通知,让人都去村口集合说有大事。

李土命的爹娘都去了,李土命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搬着凳子费劲巴拉的把挂在房梁上的篮子摘下来,手都在发颤的从里边拿了两颗鸡蛋。

他真的是太想吃鸡蛋了,可他娘不许,娘说都得攒着。

攒着干啥用他忘了,只记得不许。

拿了两颗鸡蛋之后李土命转身就往外跑,他不能在家吃,他有个隐蔽的地方,以前只有旺生和他知道。

跑了几步又回头,他把凳子放回去原位后松了口气又往外走。

出门又回来,挣扎了很久之后把手里的两颗鸡蛋又放回去一颗。

离开家门一口气跑到河堤上,跑的飞快,感觉耳朵里都是哨子声,黑白皮子就在他身后追着一样。

河堤这边有个凹子,凹子里他挖了个洞。

李土命刚要钻进去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吓的他险些把鸡蛋都扔了。

一回身,见是村里的怪人毛子叔。

李土命不知道毛子叔姓什么,村里人都喊他老毛子。

老毛子很孤僻,家里就他一个人,原来家里有个小子,七八岁的时候淹死在大清河里了。

他家那个小子叫旺生,原来经常偷偷来找李土命玩。

因为老毛子不许他和土命玩儿,老毛子说,土命家里强占了他家里一垄地。

这官司说不清,两家人打打骂骂的好多年,自从旺生淹死之后,这架才不打了。

旺生这名字应该是挺好的,老毛子大概是希望他儿子能像河滩上的野草一样茁壮成长。

老毛子可想不出茁壮成长这样的词儿,他想的大概只是让孩子能好好长大。

可旺生没能旺生,河滩上的野草却一年比一年还要旺盛。

尤其是旺生落水的地方草总是那么茂密繁盛,春天比别处先绿,冬天下雪,比别处先白。

“毛子叔.......”

土命最怕老毛子,因为他每次看到老毛子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来村子里那条因为咬了太多人而被乱棍打死的疯狗。

眼睛。

是眼睛,老毛子的眼睛和那条疯狗的眼睛特别像。

“小王八羔子!”

老毛子看着土命把手藏在身后,眼睛里的那股狠劲儿让土命下意识往后退。

“是不是偷东西了!”

老毛子一把将土命扒拉的转过去,然后从土命手里把那颗鸡蛋抠出来。

“偷的?”

“不是!”

土命也凶狠的看着老毛子,可他的凶狠在老毛子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我家的!”

土命一边喊着一边想抢回来,却被老毛子一脚踹翻在地。

老毛子踩着土命的胸口:“你们李家的都是贼,你爷你奶是贼,你爹你娘是贼,你也是贼,你们一家都是贼。”

老毛子还拿手里的锄头敲了敲土命的脑门:“小王八羔子,再让我看到你偷东西,再让我看到你往河堤上跑,我敲死你。”

生疼。

土命挣扎,可十岁的他怎么可能从三十几岁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子脚下挣脱出来。

老毛子那一身黝黑黝黑的皮肤,看起来好像铁打的一样。

“滚蛋!”

老毛子松开脚转身就走。

土命扑过去:“我的鸡蛋!那是我的!”

老毛子冷笑:“你们家占了我一垄地,这鸡蛋算你替你爹赔给我的利息。”

他不等土命抢,把鸡蛋在锄头上磕了一下,然后一仰头就那么生喝了。

这是十岁的土命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了野兽。

“回去告诉你爹,不把我那一垄地还给我,我早晚弄死你。”

土命不敢告诉家里人,打死他也不敢告诉。

他回家的时候一边揉着脑门上的包一边想着怎么撒谎,可进门之后才发现爹娘好像根本就没发现少了一颗鸡蛋。

爹坐在门口抽着烟斗,吧嗒吧嗒的一口接着一口。

娘站在门口在发呆。

看到土命回来,娘骂了他一声又滚去哪儿野了,土命没敢说去河堤上,自从旺生死了之后,村里在水里泡大的孩子都不敢和家里说去河边玩了。

“不会是永田。”

李高敲了敲烟袋站起来:“哪有那么巧的事,北平城被鬼子占了之后,永田的队伍说是往西走了,早就走了。”

永田,就是土命那个没见过两次的小舅舅。

土命娘就点头,可看得出来眼神里都是担忧和恐惧。

就在这时候,村长赵宝库从门口路过,像是路过,身边跟着一个穿黄皮子的家伙。

那个家伙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不是村里人。

赵宝库在门口停下,一脸严肃:“老李啊,当回事!”

李高连连点头:“会的会的,当回事。”

他知道赵宝库和那个刘副官不是随随便便路过的,就是冲着他家来的。

县里的刘副官今天带着几个黑白皮子来的,让赵宝库把人召集起来开会。

他说从北平城里有几个逃兵可能跑到这来了,让各家各户都注意点。

还说那几个逃兵杀害了北平城里的鬼子老爷,谁要是看到人了不报告就算共犯。

赵宝库问:“永田写过信吗?”

土命娘还没说话,李高回了一句:“永田早死了。”

赵宝库随即看向刘副官:“我记得他说过是去年死在北平城外什么桥上了。”

刘副官:“卢沟桥。”

赵宝库:“是是是,您说是什么桥就是什么桥。”

刘副官一皱眉:“不是我说什么桥就是什么桥,就是卢沟桥。”

说完看向李高:“有人看到了,说逃兵进了兴隆店,你们都长点心,真让皇军抓到了窝藏罪犯,全村都得死。”

李高还是连连点头,嘴里说着不敢不敢。

村子就那么大,一百多户人家,真有人逃进村子瞒不住人的。

刘副官说:“如果看到了就找赵保长报信,皇军有赏。”

说完这句话刚要走的时候,不远处老毛子扛着锄头出现。

土命看到老毛子的时候就吓得往后躲了躲,但他还忍不住盯着老毛子的嘴看。

“老毛子!”

赵宝库大声喊:“看没看到外人进村?你成天介在外边晃荡,别人看不见你也得看见。”

老毛子问:“什么外人?”

赵宝库:“开会的时候你没在?”

老毛子说,他在田里干活没去。

赵宝库说:“下次开会再不去,就把你田给收了,让你这老孙子想种都没的种。”

刘副官微微摇头示意他不用吓唬人,还是那么斯斯文文的样子问老毛子:“看见过穿军装的人吗?”

老毛子说:“逃兵?”

刘副官眼神一亮:“看见了?”

老毛子伸手一指李高:“他家里有。”

刘副官愣了愣,赵宝库也愣了。

刘副官一招手:“去搜!”

他身后的几个黑白皮子立刻就冲进李高家里,翻箱倒柜,只片刻,屋子里就跟遭了地震似的。

“老毛子!”

李高红着眼睛喊:“你胡说八道!你就是想害我!”

老毛子:“村里人谁不知道你那小舅子在北平当兵,谁不知道北平城一破他就当了逃兵?”

李高:“那是去年的事了,去年!永田都死了!”

老毛子也愣了愣,然后哼了一声:“死的好,要不是有他,你敢抢我一垄地?要不是有他,赵宝库敢向着你说话?”

赵宝库咳嗽了几声:“老毛子,你别胡说八道,那地是你记错了。”

老毛子:“我记不错,我怎么可能记错,我让旺生一遍一遍数的,我家里几垄地,旺生数的清清楚楚的,旺生多聪明,数一遍就记住了,谁比他记性好?他可数了好几遍呢!”

黑白皮子在家里什么都没翻倒,但顺手就把挂在房梁上那一篮鸡蛋拎走了。

土命娘想拦着,被李高拉住了。

刘副官倒是没生气,一点儿都不生气,对于老毛子这种人他好像还挺喜欢。

他甚至走到老毛子身前,抬手在老毛子肩膀上拍了拍:“你做的很好,知道什么就一定要上报,不怕报错,错了也没事,要是报对了,奖你现大洋。”

老毛子说:“你是不是当官的?你是不是比赵宝库官儿大?”

刘副官笑了:“是。”

老毛子急了:“那你给我做主,李高仗着他小舅子当兵占了我一垄地,你让他还给我!”

刘副官有些厌恶的看着老毛子抓住他胳膊的手。

赵宝库多会来事儿啊,上去就把老毛子拉开了。

不管老毛子怎么喊,刘副官理都不理就走了。

那几个黑白皮子拿走土命家里的鸡蛋,土命不用说谎了。

可土命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他爹又蹲在门口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斗,他娘坐在马扎上撕心裂肺的声音很低的在骂着。

土命抬头看了看房梁。

好像还能看到那个篮子在呢,晃晃悠悠的。

门外远处依稀能听到老毛子得意的喊声。

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你不把地还给我,我早晚弄死你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