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金蝉脱壳:假意屈从
滨江纺织厂巨大的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的口。吉普车驶入厂区,空气中立刻弥漫开浓重的棉絮粉尘和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巨大的织机轰鸣声如同永不停歇的雷暴,震得人耳膜发麻,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林晚被王金花粗暴地拽下车。眼前是几排高大、破旧、墙壁被灰尘染成灰黑色的厂房。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女工们行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麻木和疲惫。偶尔有穿着干部服的人走过,目光扫过林晚时,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冷漠审视。
“刘主任,人我可就交给您了!”王金花对着下车的刘主任点头哈腰,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这丫头要是不听话,您尽管打尽管骂!就当是自家的牲口使唤!千万别客气!”
刘主任叼着烟,含糊地嗯了一声,对旁边一个穿着工装、面色严肃的中年女人招了招手:“赵组长,这是新来的,叫林招娣。分你们组了。带她去领工装,安排宿舍,教教规矩。明天就上工。”
被称作赵组长的女人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林晚,尤其在她苍白瘦弱的身板和手臂的伤痕上多看了两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冷漠:“跟我来。”
王金花最后恶狠狠地瞪了林晚一眼,压低声音警告:“给老娘老实点!好好干活!每个月工资我会来领!敢耍花样,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说完,她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转身跟着刘主任走向办公楼的方向。
林晚沉默地跟在赵组长身后,如同行尸走肉。领了一套散发着霉味和汗臭、明显是别人穿过的旧工装,又领了薄得像纸、散发着劣质棉花气味的被褥。赵组长将她带到女工宿舍区——一排低矮破旧的平房。
推开其中一扇门,一股浓烈的脚臭、汗味和廉价雪花膏混合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房间里挤着八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光线昏暗,墙壁斑驳。几个刚下夜班的女工正蒙头大睡,还有几个在脸盆架前麻木地洗漱。
“你就睡那个上铺。”赵组长指了指靠近门口、一个堆满了杂物的上铺空位,声音没有任何温度,“东西放好,熟悉一下环境。明天早上六点,三号车间集合,不要迟到。厂里的规矩,迟到早退、偷懒耍滑、损坏机器,轻则扣工资,重则开除罚款!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林晚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
赵组长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宿舍里几个醒着的女工好奇地打量着林晚这个新来的,眼神里有同情,有麻木,也有淡淡的排斥。没有人主动跟她说话。
林晚默默地爬上那个摇摇晃晃的上铺。床板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草垫,冰冷坚硬。她将破旧的被褥铺好,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巨大的织机轰鸣声透过薄薄的墙壁不断传来,震得床架都在微微晃动。空气中漂浮着细密的棉絮粉尘,呛得她喉咙发痒。
绝望吗?是的。但她心中那团名为复仇和逃离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在困境中燃烧得更加幽冷。李科长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是她埋下的第一颗种子。现在,她需要在这座吃人的工厂里活下来,并且,寻找下一个机会。
第二天凌晨五点,刺耳的起床哨声就划破了宿舍区的死寂。林晚和所有女工一样,如同被鞭子驱赶的牲口,在冰冷的自来水管前胡乱抹把脸,啃两口自带的干粮(林晚没有,只能饿着),就匆匆赶往巨大的、如同怪兽巢穴般的三号车间。
车间里,景象更加骇人。数百台织机如同钢铁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梭子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在经线纬线间飞速穿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和机油味,几乎让人窒息。地面湿滑,到处是飞溅的棉絮和油污。
赵组长将林晚带到一台老旧的织机前,指派了一个叫孙秀芬的、四十多岁、一脸苦相的女工带她。
“喏,看着。”孙秀芬的声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几乎听不清,她动作麻利地演示着接线头、换梭芯、看布面这些基本操作,语速极快,“……动作要快!眼要尖!断了线不及时接上,出了次布,扣钱!梭芯空了不换,机器停了,更要扣钱!……一天十二个小时,三班倒,中间只有半小时吃饭……手脚麻利点!别拖累我!”
林晚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巨大的噪音让她头晕目眩,浓密的棉絮粉尘呛得她不停咳嗽。孙秀芬演示了两遍,就不耐烦地让她自己上手。
第一次接触这冰冷的钢铁巨兽,林晚笨拙而恐惧。手指被锋利的线头割破,鲜血染红了白色的棉线。换梭芯时动作慢了半拍,飞梭差点打到她的头!巨大的轰鸣声和机械的震动,让她神经高度紧张,太阳穴突突直跳。
“笨死了!教猪都教会了!”孙秀芬在一旁急得跳脚,恶声恶气地骂着,“手那么慢!眼睛瞎了?线头又断了!这个月奖金要被你扣光了!”
一个上午下来,林晚浑身被汗水湿透,手指上多了好几道口子,腰酸背痛,耳朵里除了轰鸣声什么都听不见了。而她的产量和质量,惨不忍睹。工长板着脸过来训斥了几句,记了名字,意味着这个月的工资又要被狠狠扣掉一笔。
午饭是食堂里最便宜的、看不到油花的清汤寡水和两个硬邦邦的杂粮窝头。林晚如同嚼蜡般吞咽着,胃里因为饥饿和紧张而隐隐作痛。她看着周围那些同样麻木吞咽的女工,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被榨干所有青春和希望、最终倒在织机旁的自己。
不!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必须尽快适应!必须在这地狱里活下来!她需要钱!哪怕是最微薄的工资!那是她未来逃离的资本!她还需要了解工厂的运作,寻找可以利用的漏洞!
下午的工作更加难熬。疲惫和饥饿让林晚的动作更加迟缓。在一次低头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梭芯时,旁边一台高速运转的织机飞梭突然“嘣”地一声断裂!断裂的金属梭尖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恐怖的尖啸,擦着她的头皮飞过,狠狠钉在了她身后的木柱上,深入寸许!
“啊——!!”
“出事了!!”
周围的工友发出惊恐的尖叫!
林晚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一缕断发飘落在地。刚才那梭尖如果再偏一厘米……她不敢想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死亡的阴影,再次如此清晰地擦肩而过!
工长和赵组长闻讯赶来,看到那深深嵌入木柱的断梭,也是脸色煞白。赵组长一把将还僵着的林晚扯开,对着惊魂未定的孙秀芬吼道:“怎么搞的?!机器怎么没按时检修?!”
“我……我上午报修了……维修班说……说没空……”孙秀芬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
工长阴沉着脸,检查了一下那台出事的织机,又看了看林晚惨白的脸和地上那缕断发,烦躁地挥挥手:“人没事就好!把这破机器停了!等维修班来!孙秀芬!带她去医务室简单看看!其他人继续干活!别耽误生产!”
一场险些致命的事故,在“人没事就好”和“别耽误生产”的冷漠中,轻飘飘地揭过了。仿佛她们这些女工的生命,还不如一台织机、一匹布值钱。
林晚被孙秀芬带到厂里简陋的医务室。厂医是个胡子拉碴、满身酒气的老头,草草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外伤,就丢给她一小瓶碘酒和几根棉签:“没破皮,自己擦擦,吓的!回去干活吧!别装病!”
林晚握着那瓶冰凉的碘酒,站在医务室门口,看着远处轰鸣的车间,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这血淋淋的现实,再次让她看清了这个地方的本质——吃人的魔窟!她必须逃离!不惜一切代价!
回到车间,那台差点要了她命的织机已经被拖走维修。她换到了另一台机器前。这一次,她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的恐惧和愤怒,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工作中。手指依旧被割破,动作依旧生涩,但她不再抱怨,不再分心,只是沉默地、拼命地干着。
孙秀芬看着她突然变得拼命的样子,撇了撇嘴,没再骂她。产量虽然依旧不高,但至少没有再出大错。
下班回到宿舍,林晚累得几乎散架。但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强撑着,用冷水一遍遍清洗着手上、脸上、头发里的棉絮粉尘。然后,她拿出那瓶碘酒,小心地涂抹着手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刺痛让她更加清醒。
同宿舍的女工们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个差点丧命的意外,似乎让她们对这个沉默寡言、干活拼命的新人产生了一丝同情和认同感。
一个叫周红、看起来二十出头、性格泼辣的女工凑了过来,递给林晚半个烤红薯:“喏,吃点吧。看你晚上都没去食堂。”
林晚愣了一下,看着那半个散发着香甜热气的烤红薯,又看了看周红真诚的眼神,心中涌起一丝久违的暖意,低声说了句:“谢谢红姐。”
“客气啥!”周红摆摆手,压低声音,“今天吓坏了吧?那破机器,早就该报废了!厂里为了省钱,一直拖着不修,出事是早晚的!你运气好,躲过一劫。”
另一个年纪稍大、叫吴桂芬的女工也叹了口气:“唉,咱们这些人的命,在厂领导眼里,还不如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值钱。出了事,只要不死人,就是扣点钱,训两句了事。”
林晚默默地听着,小口吃着烤红薯,香甜的味道稍稍抚慰了饥饿的胃。她看着周红和吴桂芬,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清晰。她需要盟友,需要了解工厂更多的内幕。而眼前这些同样被压迫的女工,或许就是她可以争取的力量。她不能只依靠李科长那一个“证人”,她需要更多!
“红姐,桂芬姐,”林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今天……谢谢你们。这厂里……一直都是这样吗?机器坏了也不管……”
“哼,可不嘛!”周红愤愤不平,“维修班那帮大爷,请都请不动!就知道喝酒打牌!工长就知道催产量,才不管我们死活!安全?安全就是个屁!我们车间,去年就有个姐妹,手指头被机器绞断了两个!最后就赔了五十块钱,打发回家了!”
吴桂芬也补充道:“还有工资!说是每个月三十块,七扣八扣,到手能有二十就不错了!还经常拖欠!那个刘扒皮(指刘主任),心黑着呢!变着法子克扣!”
听着女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控诉,林晚心中那个“证据库”正在迅速填充。机器安全隐患、克扣工资、工伤处理不公……这些都是未来可能引爆的炸药!而周红和吴桂芬这些女工,就是她潜在的证人!
她假意屈从,拼命干活,努力融入这个群体。她不再抱怨,只是默默地观察、倾听、记忆。每一个工友的抱怨,每一次设备的异常,每一笔被克扣的工资,都被她牢牢记在心里。
金蝉脱壳的第一步,是在牢笼里扎根,是在敌人眼皮底下,无声地编织一张名为“证据”和“同盟”的网。林晚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在这片名为纺织厂的丛林里,开始了她隐秘的狩猎。她脸上的麻木顺从,与她眼中跳跃的冰冷火焰,形成了最诡异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