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蛛网般的监视

青阳市长途汽车站弥漫着劣质汽油和人体汗液的混合气味。林晚随着疲惫不堪的人流挤下破旧的长途客车,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给这座灰扑扑的工业城市镀上了一层疲惫的金色。

两天一夜的奔波,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和那点可怜的金钱。四块钱的车费花掉后,她仅剩一枚五分钱的硬币,在车上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黑面馒头勉强果腹。此刻,她饥肠辘辘,双腿像灌了铅,嘴唇干裂,形容憔悴得如同逃荒的难民。

但她顾不上身体的极度疲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国库券!差价!

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她一路打听着,跌跌撞撞地找到了位于城西的“青阳市信托投资公司”。那是一栋看起来还算气派的灰色三层小楼,门口挂着牌子。然而,紧闭的大门和门口挂着的“营业时间:上午8:30-11:30,下午2:00-5:00”的牌子,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的急切。

关门了!她来晚了!

巨大的失望和饥饿带来的眩晕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怎么办?露宿街头?青阳的夜晚,对于她这样一个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孤身少女来说,危险程度不亚于王金花和张屠户!

就在这时,她无意间看到信托公司旁边一条小巷的墙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收国库券!高价!”下面还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晚上七点,解放路废品站后面。

地下交易!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虽然风险巨大,但她别无选择!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按照地址找到那个位于偏僻角落、散发着浓烈霉味和铁锈味的废品收购站后面。那里已经聚集了七八个人,大多是些面色黝黑、眼神闪烁的中年男人,彼此低声交谈着,气氛压抑而警惕。

林晚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年轻、瘦弱、面生,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外乡人。几道带着审视、怀疑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一个穿着油腻工装、叼着烟卷的秃顶男人走了过来,眯着小眼睛打量着她:“小姑娘,走错地方了吧?这儿不是你该来的。”

“我……我听说这里收国库券?”林晚强压住恐惧,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哦?你有国库券?”秃顶男人眼中精光一闪,来了兴趣,“什么年份的?多少?”

“我……我没有。”林晚的话让秃顶男人脸色一沉,周围也传来几声嗤笑。她赶紧补充道:“但我知道滨江市那边收的价格比你们这里低很多!我可以帮你们收!赚差价!”

“哦?当中间人?”秃顶男人重新打量了她一番,眼神更加玩味,“小丫头片子,口气不小啊。滨江那边什么价?我们这里又是什么价?差价多少?你懂行吗?”

林晚被问住了。她只有前世模糊的“有差价”印象,具体多少,她根本不知道!她只是凭着一股孤勇闯到了这里!

看着她茫然又急切的样子,秃顶男人和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毛都没长齐,就学人倒腾国库券?”

“滨江那边的价我们门儿清!还用得着你?”

“我看你是想空手套白狼吧?滚蛋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嘲笑声如同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林晚脸上。她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饥饿、疲惫、屈辱、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她最后的希望,如同肥皂泡般破灭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充满嘲笑和恶意的角落的。深秋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她单薄的身上。她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街道上走着,路灯拉长了她孤独而绝望的影子。口袋里那枚冰冷的五分硬币,是她全部的世界。

最终,极度的疲惫和寒冷迫使她蜷缩在一个关了门的商店屋檐下。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因为寒冷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没有钱,没有住处,没有食物,连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她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冻死饿死在这陌生的街头?或者……回去?

不!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比冻死饿死更惨!

就在她陷入最深的绝望,意识都开始模糊时,一个佝偻的身影停在了她面前。是一个拎着破麻袋、穿着同样破烂的老婆婆。老婆婆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从麻袋里摸出半个冷硬的窝头,递到她面前。

“丫头,饿坏了吧?吃吧,干净的。”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悯。

林晚抬起头,看着那半个窝头和老婆婆布满皱纹的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她颤抖着手接过窝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冰冷的窝头渣滓刮得喉咙生疼,她却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谢谢……谢谢婆婆……”她哽咽着道谢。

“唉,造孽哟……”老婆婆摇摇头,颤巍巍地走了。

半个冰冷的窝头下肚,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也让林晚濒临崩溃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点。她不能放弃!她必须想办法活下去!哪怕去捡垃圾,去讨饭!她也要熬到明天信托公司开门!她要去确认国库券的官方收购价!那是她最后的、唯一的、可以依靠的“信息”了!

靠着这半个窝头带来的热量和求生的意志,林晚在冰冷的屋檐下,抱着自己,熬过了她在青阳的第一个、也是最漫长寒冷的夜晚。当第一缕微弱的晨光刺破黑暗时,她僵硬地站起身,朝着信托公司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

上午八点半,信托公司的大门准时打开。林晚几乎是第一个冲进去的。她挤到柜台前,声音嘶哑地问:“同志,收……收国库券吗?现在什么价?”

柜台里穿着蓝色制服的女职员抬眼看了看她,公式化地回答:“收。85年、86年的百元券,按票面98%收购。其他年份和面额的,看那边墙上的价目表。”她指了指旁边墙上贴着的一张红纸。

98%!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她记得前世工友闲聊时提过一嘴,滨江那边信托公司收购同年的国库券,好像才95%左右!3%的差价!一百块面额就能赚三块钱!这不是她的臆想!是真的存在!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她全身!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她的判断没有错!信息差真的存在!而且就在眼前!

她强压住激动,仔细看完了墙上的价目表,将几个主要年份和面额的收购价牢牢记在心里。然后,她几乎是飘着走出了信托公司的大门。阳光照在她苍白憔悴却焕发出惊人光彩的脸上。

她还有四块五分钱(车票钱花光了,但五分钱硬币还在)!虽然杯水车薪,但这是火种!她需要本钱!大量的本钱!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回滨江镇!利用这3%的差价信息,说服黑市的人,哪怕只做成一笔小生意,她也能赚到第一笔启动资金!虽然回去风险巨大,王金花可能正在疯狂找她,但她别无选择!这是唯一能快速积累本钱的途径!

带着重新燃起的希望和巨大的风险,林晚再次踏上了返回滨江镇的长途汽车。这一次,她的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然而,她并不知道,一张无形的网,已经在她离开的这两天里,悄然收紧。

当她风尘仆仆、带着满身疲惫和一丝隐秘的兴奋,在傍晚时分偷偷溜回林家村附近,准备找个地方藏身并伺机接触黑市时,一个熟悉而令人厌恶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回村的必经小路上。

是弟弟林宝柱!

他正和村里的几个半大小子蹲在路边玩石子,看到林晚的身影,他先是一愣,随即猛地跳了起来,指着林晚,扯着公鸭嗓子兴奋地大叫:

“爹!妈!快看!招娣回来了!那个贱丫头偷跑回来了!!

林宝柱的声音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黄昏!那几个半大小子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林晚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在这里、在这个时间点,被林宝柱这个蠢货撞见!

“你……你瞎喊什么!”林晚又惊又怒,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

但已经晚了!

王金花那如同夜枭般尖利的咆哮声,带着刻骨的愤怒和怨毒,如同炸雷般从林家的方向传来:

“林招娣!!你个挨千刀的小贱人!!你还敢回来——!!”

紧接着,林大强那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王金花挥舞着扫帚、状若疯虎般冲过来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村口!

林宝柱得意洋洋地叉着腰,像立了大功的将军,指着林晚:“妈!我就说看见她鬼鬼祟祟往镇上跑吧!你看!她果然跑回来了!肯定是偷了钱花光了!”

王金花已经冲到了近前,她双眼赤红,头发散乱,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狰狞和疯狂!这两天林晚的失踪、抽屉被砸、林小娟手臂受伤(虽然只是皮外伤),再加上村里人的指指点点,让她丢尽了脸面,憋了一肚子邪火!

“小贱人!我打死你个不省心的赔钱货!”王金花手中的扫帚劈头盖脸地就朝林晚打来!带着呼啸的风声!

林晚下意识地抬手格挡!

“啪!”扫帚狠狠抽在她的手臂上!火辣辣的剧痛!新伤叠着旧伤!

“你还敢挡?!”王金花更加暴怒,扫帚如同雨点般落下!“说!这两天死哪去了?!是不是偷了钱跟野男人跑了?!钱呢?!把钱交出来!!”

周围的村民被惊动,纷纷探头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

林大强也气喘吁吁地赶到,看着被王金花追打的女儿,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懦弱地别过头,蹲在地上抽起了旱烟。

林晚在密集的抽打下,只能抱着头,蜷缩着身体,拼命躲闪。屈辱的泪水混合着疼痛的汗水流下。她藏在贴身口袋里的那四块钱和五分硬币,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皮肤!绝对不能被王金花发现!

混乱中,王金花的扫帚狠狠打在她的后背上!林晚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就在王金花狰狞地扑上来要搜身时!

电光火石之间!林晚猛地抓起地上的一把泥土和枯叶,在身体倒地的瞬间,飞快地塞进了嘴里!同时,她借着翻滚的动作,用尽全身力气,将嘴里那团混着珍贵硬币的泥土,狠狠地咽了下去!

喉咙被硬物和泥土刮得剧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她成功了!钱!她仅有的、翻身的希望!被她用这种屈辱而惨烈的方式,藏进了自己的身体里!谁也拿不走了!

“呕……”她痛苦地干呕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起来狼狈不堪。

“装死?!”王金花一脚踹在她身上,“钱呢?!把钱交出来!不然老娘打死你!”她粗暴地撕扯着林晚的衣服,在她身上胡乱摸索着。

林晚死死护住胸口,蜷缩成一团,任由王金花打骂,只是发出痛苦的呜咽。她眼中充满了生理性的泪水,但眼底深处,却燃烧着冰冷到极致的火焰。

钱,保住了。

但她的自由,彻底结束了。

王金花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在她模糊的泪眼中,如同地狱恶鬼。她知道,更残酷的陷阱,已经为她张开。而那个关于国库券差价的秘密,如同深埋在她胃里的硬币,成为她黑暗中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