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录取通知书的枷锁

早饭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一张矮小的四方桌,油腻得能刮下一层陈年污垢。桌上摆着一盆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玉米糊糊,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还有几个明显蒸过头、表皮开裂的粗面窝头。

林晚(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新名字)默默地坐在最下首的小板凳上,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寡淡的糊糊,如同嚼蜡。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射来的、如同毒蛇般黏腻冰冷的视线——来自继母王金花。

王金花手里拿着一个明显更大、更白的白面馒头,一边用力撕咬着,一边用那双吊梢眼死死地盯着林晚,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卖掉的货物。她粗糙的手指沾满了馒头屑,油腻腻的头发胡乱挽在脑后,露出黄蜡蜡的脖颈。

“招娣,”王金花终于开口,声音尖利,打破了沉默,“昨儿个跟你说的那事,想得咋样了?”

林晚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抬起头,眼神平静得近乎麻木,看向王金花:“啥事?”

“装啥傻!”王金花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震得咸菜碟子一跳,“就顶替你去纺织厂那名额的事!人家刘主任可等着回话呢!那可是国营大厂!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要不是看在你死鬼妈当年跟刘主任有点交情的份上,这好事能轮到你头上?”

国营大厂?林晚心中冷笑。前世,她就是在王金花这番“天大恩情”的洗脑和父亲的沉默下,懵懵懂懂地签了那份所谓的“顶替”合同。结果呢?那就是一张卖身契!繁重到非人的三班倒工作,微薄得连饭都吃不饱的工资,大部分都被王金花以“替你保管”、“补贴家用”的名义搜刮干净!她像一头被榨干血汗的牲口,在轰鸣的织机前消耗着青春和健康,最终落下一身病痛,也为后来被张屠户嫌弃“不能生养”、“病秧子”埋下了祸根。

“金花,你好好说。”坐在主位的父亲林大强闷闷地开口,他佝偻着背,粗糙黝黑的手指捏着窝头,眼神躲闪,不敢看林晚,只是盯着桌面,“娃儿刚考完试,让她缓缓。”

“缓缓?缓个屁!”王金花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拔高八度,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大强脸上,“林大强!你少在这装好人!家里啥情况你不知道?宝柱眼看要上高中了,学费、生活费哪样不要钱?指望你土里刨食能刨出几个子儿?这丫头片子白吃白喝养这么大,现在有门路能赚钱了,还由得她挑三拣四?人家刘主任说了,这机会就这几天,错过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身来,手指几乎戳到林晚的鼻尖:“林招娣!我告诉你!别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女人家,念那么多书有啥用?早晚是别人家的人!现在能进厂子,那是你的福气!给家里挣钱,供你弟弟上学,这才是正理!别给脸不要脸!”

弟弟林宝柱就坐在林晚对面,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长得人高马大,满脸横肉。他正抓着一个白面馒头,大口撕咬着,油光顺着嘴角往下流,对母亲的叫骂和姐姐的处境充耳不闻,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他油腻腻的手伸向盘子里最后一个窝头,看都没看林晚一眼。

林晚看着眼前这一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前世也是这样,所有的资源都向这个废物弟弟倾斜,而她,连呼吸都是错的。她强压下心头的恨意和怒火,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高考成绩还没出来。”她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伪装出来的茫然和怯懦,“通知书……通知书也还没到呢。”

“通知书?”王金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都跟着抖动,“你还真做着那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秋大梦呢?就凭你?能考上个屁的大学!就算踩了狗屎运考上了,那学费你出得起吗?家里有那个闲钱供你?”

她猛地凑近林晚,压低声音,却带着更加恶毒的寒意:“我告诉你,招娣!趁早死了这条心!那通知书,就是一张废纸!来了,也是撕了当引火纸的命!别指望它能救你出这个穷坑!你的命,早就定下了!就是给家里当牛做马,给你弟弟铺路的命!”

撕了当引火纸!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的心上!前世,当那张承载着她所有微薄希望的滨江大学录取通知书,历经波折终于送到这个偏远乡村时,就是被王金花当着她的面,带着残忍快意的笑容,撕得粉碎!那些碎纸片,像她破碎的梦想一样,被无情地扔进了烧着晚饭的灶膛里,瞬间化为灰烬!那一刻的绝望和心死,比后来张屠户的拳头更让她痛彻心扉!

一股冰冷的杀气,几乎要控制不住地从林晚眼底迸射出来。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瞬间猩红的眼眸和几乎要扭曲的表情。不能!现在还不能!力量悬殊太大!硬碰硬只会重蹈覆辙!

“我……我去看看猪喂了没。”她猛地站起身,凳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她不敢再看王金花那张刻薄的脸,也不敢看父亲那懦弱躲闪的眼神,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堂屋。

身后传来王金花尖刻的嘲讽:“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死丫头,你给我等着!”

林晚冲进后院简陋的猪圈。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猪粪和泔水的恶臭扑面而来。圈里两头半大的黑猪听到动静,哼哼唧唧地拱到石槽边。她机械地拿起旁边的破瓢,从旁边的泔水桶里舀起浑浊不堪的馊水,倒进石槽。猪立刻贪婪地哄抢起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恶臭熏得她头晕目眩,胃里翻腾得更加厉害。她扶着粗糙的土墙,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恶臭灌入肺里,却丝毫无法平息她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恨火。

撕掉通知书?顶替进厂?然后像牲口一样被榨干,再被卖给张屠户那个畜生,最后被一把火烧成灰?

不!绝不!

前世那焚身的剧痛仿佛还在灼烧她的灵魂。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必须拿到那张通知书!那是她唯一的、合法的、逃离这个魔窟的通行证!是她改变命运、向所有仇人复仇的起点!

可是,怎么拿?王金花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盯着她。林大强懦弱无能。林宝柱冷血自私。她孤立无援,身无分文。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看着猪圈里争食的肮脏畜生,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污垢、粗糙不堪的手。前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闪现:被撕碎的通知书、纺织厂轰鸣的机器、张屠户狰狞的拳头、最后那吞噬一切的烈焰……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猪哼声淹没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是前院传来的。

“……张屠户家……人不错……彩礼……五百块……外加一头猪……”

是王金花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声音!她在和谁说话?林大强?还是……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她屏住呼吸,像只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贴着土墙,挪到通往前院的柴火堆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

只见堂屋门口,王金花正和一个穿着花布衫、脸上涂着劣质脂粉、嘴角有颗黑痣的胖女人站在一起。是邻村有名的王媒婆!王金花正眉飞色舞地跟王媒婆说着什么,手里还比划着数字。

“……五百块!这年头谁家嫁闺女能有这价?张屠户家可说了,只要人勤快肯干,模样周正就行!彩礼一次付清!还额外给咱家一头半大的猪!多好的亲事啊!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我寻思着,等那丫头片子去厂里上了工,干个一两年,手里多少也能攒点‘嫁妆’,到时候风风光光嫁过去,咱家面子也有了,里子也得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王媒婆咧着嘴笑,露出满口黄牙:“金花妹子说得对!张家条件那是顶顶好的!张屠户身板壮实,杀猪的手艺十里八乡都出名,家底厚实着呢!招娣那丫头嫁过去,那是掉进福窝窝了!你就等着享福吧!”

福窝窝?林晚躲在柴火堆后,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张屠户!果然是那个畜生!王金花这个毒妇,竟然在她还没去“顶替”进厂之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她“卖”给那个恶魔了!五百块!一头猪!这就是她林晚的身价!

前世,她也是在这样的“安排”下,如同牲口一样被推给了张屠户。婚后的日子,是日复一日的拳打脚踢、辱骂折磨。张屠户酗酒、赌博、稍有不顺就拿她出气。她身上永远带着新旧交叠的伤痕。她不是没想过逃,可每次被抓回来,就是更残酷的毒打。娘家?王金花只会骂她没用,拴不住男人的心。林大强?连面都不敢露。她就像掉进了无底的泥沼,越挣扎,陷得越深,最终被那场“意外”的大火彻底吞噬。

恨!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她的胸腔!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再次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出去撕碎那两个女人的冲动。

不能硬来!绝对不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王金花刚才的话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她打算让自己先去纺织厂“顶替”干一两年,攒点所谓的“嫁妆”再嫁过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张通知书,在“顶替”之前,可能还有机会落到她手里!至少在王金花看来,那张纸在榨取她劳动力价值之前,暂时没有威胁,或许不会第一时间就撕毁?

这是一个极其短暂、稍纵即逝的时间窗口!是她唯一可能接触到通知书的机会!

她必须在这之前,想办法把通知书拿到手!然后……逃离!

可是,怎么拿?怎么逃?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王金花像看守宝藏的恶龙一样盯着她。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林晚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冰冷,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看着前院那两个还在兴致勃勃算计着她“身价”的女人,如同在看两个死人。她缓缓地、无声地缩回柴火堆后面,将自己彻底隐藏在阴影里。

通知书,是钥匙,也是催命符。

王金花,张屠户……你们等着。

这一次,我林晚,要从地狱里爬出来,亲手把你们……拖下去!

后院猪圈里的恶臭依旧弥漫,但少女的眼中,已经燃起了复仇与自救的冰冷火焰。那火焰,比灶膛里的烈火,更加幽暗,也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