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锦鲤与鲢鳙
“再不拉,可就要跑了。”
秋风卷过水面,带来一丝湿冷的腥气,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她脚边,悄然无声。
秦望舒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苏怀瑾的心上。
他握着鱼竿的手,稳如磐石。
视线从秦望舒那张带笑的脸上移开,落回波澜不惊的水面。
水下,那股沉稳而巨大的力道,正一下一下地,试图将鱼钩从它的骨肉中挣脱。
跑?
苏怀瑾的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
他十年寒窗,忍受过的白眼与屈辱,比这池中的水草还要多。
鱼线绷紧,传来沉重的挣扎,像极了他过去十四年的人生。母亲的血泪,乡野的冷眼,削肉剔骨般的刻苦……
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父亲苏文越那张炫耀的脸上,和秦望舒此刻带着怜悯的笑容上。
都当他是什么?
一个待价而沽的货物。
何其可笑!
凭什么?
他苏怀瑾的傲骨,是用圣贤书一笔一划刻出来的,是用乡野间的冷眼与拳头一寸一寸磨出来的!
岂容一个十三岁的丫头,如此轻慢,如此践踏!
一股暴戾的怒火,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燃起。
他几乎要将手中的鱼竿猛地甩出去,任那到手的猎物逃之夭夭。
他宁可两手空空,也绝不食嗟来之食!
“愣着干什么!”
一道不耐烦的娇喝,如同惊雷撕裂了他脑中的混沌。
苏云溪早就看不惯这个冰块脸磨磨蹭蹭的样子。
“是男人就把它拉上来!婆婆妈妈的,丢不丢人!”
苏云溪那句“丢不丢人”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也点燃了另一簇更危险的火焰。
是了。
棋盘上,不止有黑白。
他凭什么只能在秦望舒划定的圈子里,被动地选择接受或拒绝?
他苏怀瑾,从不做选择题。他要做的是掀翻棋盘,冲破既定的牢笼。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叉着腰,满脸不耐的红衣少女。
苏云溪。
苏家三房的嫡长孙女,骄纵,任性,却也光明磊落。
念头如电光石火,苏怀瑾握着鱼竿的手腕不着痕迹地一松,任由鱼线被水下的巨力又拽出几分,同时,他眼中暴戾尽褪。
“云溪妹妹,此鱼力大,我一人恐难将其制服!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苏云溪彻底愣住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眼高于顶的冰块脸,会向她求助。
她本能地就想开口嘲讽几句。
可当她看到苏怀瑾额角渗出的细汗,和那根在风中颤抖、几乎要被绷断的鱼线时,那股属于武者的好胜心与热血,瞬间压倒了一切。
“废物!”
她骂了一句,身体却已经动了。
矫健的身影瞬间掠到苏怀瑾身边,一把抓住了鱼竿的后半段。
一股沉重的力道瞬间传来,让她也不由得面色一凝。
苏怀瑾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再无半分疏离,只剩下并肩作战的专注。
他口中沉声发出指令。
“我数三声,一起发力!”
“好!”苏云溪脆声应道。
“一!”
“二!”
“三!”
两人同时向后发力,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绷直的鱼线在水中划出一道弧线,水面被割开一道白浪!
“哗啦——!”
一声巨响!
一条近三尺长的大鲢鳙,被硬生生从水中提出!
银色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巨大的尾巴在空中疯狂甩动,水花四溅,将两人的衣衫都打湿了。
“起!”
苏怀瑾和苏云溪合力,将那条仍在奋力挣扎的大鱼,狠狠拖拽上了岸。
“砰”的一声,大鱼落在草地上,兀自翻腾不休。
成了!
秦望舒看着那些被苏怀瑾和苏云溪拖上岸、仍在奋力挣扎的大鱼,又看了看自己脚下,那些还在为残饵争抢不休、色彩斑斓却毫无价值的锦鲤,唇角勾起一抹深意。
苏云溪兴奋得脸颊微红,一双凤眼亮得惊人。
她丢开鱼竿,也顾不上满身的泥水和草屑,双手横抱起那条还在拼命扑腾的大鱼,鱼尾甩动,溅了她一脸的水珠。
她抱着那条比她半个身子还长的大鱼,猛地转过身。她的目光越过水汽,直直射向池边那个安静的身影——秦望舒。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灿烂,张扬,充满活力。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这种与人合力收获成果的喜悦。
这种感觉,比她独自一人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心,更让她心潮澎湃。
苏怀瑾,气息微喘。
他后退一步,将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身旁的少女。
“多亏云溪妹妹,否则,这鱼今日定是跑了。”
他的声音真诚,没有半分虚伪。
苏云溪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撇了撇嘴,嘴上却不饶人。
“算你还有点眼力见。”
苏怀瑾笑了笑,随即,他转过身,目光穿过微凉的空气,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秦望舒。
那双深沉的眸子,再无之前的愤怒与挣扎,只剩下一片清明与了然。
“更要多谢望舒妹妹。”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若非你引开那些锦鲤,为我们清出这片水域,我们恐怕,连鱼的影子都见不着。”
秦望舒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加深。
“你说错了,不是你们,是我们。”
她拿起自己的鱼竿,将那枚空荡荡的鱼钩在指尖绕了绕,随即随手一抛,鱼钩落水,悄无声息。
鱼钩落入水中,连一圈涟漪都未曾荡起。
她看向那两个站在大鱼旁,一个兴奋,一个沉静的少年少女,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一条鱼,可不够祖父塞牙缝的。”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苏怀瑾那张俊美冷峻的脸上。
“怀瑾哥哥,你说是吗?”
苏怀瑾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闪避。
他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她露出真正的笑容。
“望舒妹妹说的是。”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锋芒,“池子里的鱼,还多着呢。”
秦望舒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她不时抛洒鱼食,将那些华而不实的锦鲤牢牢圈禁在自己的一方水域,为另外两人清空战场。
苏怀瑾则彻底化身为猎场的指挥。
他不再枯坐,而是沿着池边游走,目光如鹰,精准地判断出那些大鱼的藏身之所。
“那里,假山石后。”
他指向一处。
苏云溪的鱼线便应声而出,精准地落入指定的位置。
曾经的急躁与不耐,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猎人特有的专注与冷静。
浮漂微动。
“收!”苏怀瑾的声音沉稳有力。
苏云溪手腕猛地发力,竹竿弯成满月,苏怀瑾则在同一时间上前,握住鱼竿的下半段,两人合力,与水下的巨物角力。
又一条大鱼被拖拽上岸。
如此往复。
三人之间,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正在悄然形成。
许久。
苏白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
“三位主子。”
他的声音带着恭敬。
“老爷说,鱼已经钓够了。”
他看了一眼鱼护里那些鲢鳙,又看了一眼池中仍在争食的锦鲤。
“锦鲤养着是观赏的,鲢鳙是果腹的。”
“但若想跳出池子,靠的不是鱼竿,也不是鱼饵。”
苏白顿了顿,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缓缓扫过三人截然不同的脸。
“老爷请三位过去,亲自说说。”
“这鱼,该怎么吃。”